从宣化到南床山,日夜兼程需十五日。卓成虎率领的王师也须八九日才能到达犬戎祖庭,再迂回增援库朗一样错过时机,阿拉耶识忧心库朗城支撑不到十天。嬴少苍却胸有成竹,点明她手里有支奇兵可用,他专程借兵而来。阿拉耶识好生为难,自己唯一可用的左路墨徒都全数排上用场,若要调用中路和右路墨徒,一则远水不解近渴,二来成本大增会拖垮侠墨。
嬴少苍笑得前仰后合,伸出修长的手指拈起她胸前的暖玉佩赞叹道:“此玉佩乃是先皇赠予母后之物,亦是犬戎祖庭守兵调遣信物。朕特意来借暖玉佩调用祖庭守兵。”
祖庭守兵是世代守护犬戎蚩尤宗庙和王陵的世袭家族,当年秦昭襄王灭义渠国时,祖庭守兵家族因不满义渠国国王二十余年居留秦国成为宣太后的入幕之宾,没有出兵响应义渠国叛乱。后来义渠国灭,其一子逃至祖庭寻求庇护,秦国也未予以深究,此子就是侐帝的曾祖父。侐帝曾祖与祖庭世家歃血为盟,永世供奉蚩尤,保留祖庭守兵家族的领地和特权,守兵家族世代守护侐帝后裔,双方刻了暖玉佩为求援调兵信物。
嬴少苍小心翼翼将暖玉佩从阿拉耶识脖子上摘下,沾上朱砂的印泥,在一道极薄的丝绢上拓下暖玉佩形状,装入一个手指粗细的铜管内,让史广汉交给孙博平办差。
虽然阿拉耶识以前曾听过关于暖玉佩的种种传闻,因她一心想着渡劫回归,并未将暖玉佩看得特别重要,还曾觉得责任和累赘丢在浩陵皇后墓室,被嬴归尘寻机又交到她手中。如今见嬴少苍捧着沾满鲜红朱砂的暖玉佩发号施令,心中阵阵发憷,连声让他快把东西送到卓成虎手中出兵。
嬴少苍珍而重之将暖玉佩收入怀中,耐心解释说先前送走的玉佩拓片乃是催促祖庭守兵派五千先遣守兵支援所用,剩余一万五守兵必须等到验看玉佩后才能出动。
“阿拉耶识,母后在我册封奈丽第二天便将这等国之重器交给你这个国师保管,非但点你做皇后,也是将大秦血脉交托你护佑之意。我若早一日知晓母后真实心思,哪怕与全天下人为敌,也要同你在一起。”难以言表的愧疚和遗憾明白写在他英朗五官上,使他因巫王纹面而生出的邪魅气息也散了许多,显出真真的男儿柔情来,语气也从大秦帝王转为平凡人。
阿拉耶识为之侧目,慌得将手乱摆:“要守护犬戎人祖庭和宗庙,这样的重责大任我不想担也担不起。陛下与南蛮的联姻木已成舟,现在悔婚于事无补。母后才认识我一天便把暖玉佩给我,说实话我觉得很突然,受宠若惊,早知暖玉佩是惹祸的根源,就算忤逆犯上也不敢受。后来知道母后患有脑病,常犯糊涂,所以……所以我现在把暖玉佩归还陛下,恳请陛下别再提它了。”阿拉耶识说着便将身体跪拜于席上行君臣大礼,埋着头静等嬴少苍表态。
良久,阿拉耶识才感到两臂被人轻轻扶起,上半身不由自主坐起,嬴少苍相对跪坐于前,凤眼既痛又悔。“阿拉耶识,当初我是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也曾多方试探中国方术,可我对天发誓,绝无害你之意。一开始我只是生气,我气自己身为大秦天子居然会被个中国的毛丫头压了一头而且无法反制。后宫美人为争宠临幸明争暗斗,偏你对我退避三尺,视为魔头怪物。还记得你第一次假死我才见到你的真面目,那时我竟还有一丝庆幸,觉得你幸好死了,否则我迟早要死在你手里了。”
阿拉耶识目不转睛看着他,静静听他倾诉心声,忽然觉得面前的人变得极不真实,力图从这位九五至尊的男子身上窥到破绽。
嬴少苍舔舔嘴唇继续道:“……嬴归尘救下了你,我居然欣快起来,可你转瞬逃走,留下谜样的画作惹人猜疑。我怎也找不到你,后来你自己折返回来,我竟不知该拿你怎么办,也不知为何由着你的性子闹腾,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一国之君,也越来越不明白自己,直到石闵来了,慈心来了,石宣也来了,我才发现早将你当做自己的人。”他说到动情处,俯身逼近她,凤眼闪烁灼人光芒,“津台事变,我以为你和前次一样伎俩,我有多恨你就有多想你……我不知如何是好。”他两手抚摸她耳旁秀发,仔细捧起如画面庞端详:“从未有人能令我坐立不安,惶惶不可终日。只怕放跑了你,不知会生出何等事端。”
面对嬴少苍的吞吞吐吐的告白,阿拉耶识初时颇不自在,料不到魔头也有柔软的一面。她是未来社会的心理学家,理性是唯一法宝,于是温柔而坚定地将嬴少苍的手拨开,和颜悦色道:“谢陛下隆恩。虽阿拉耶识身在中土,心却在中国,自知一应用度起居、所思所想皆与中土风俗有异。我只想清清净净一个人过日子,与外互不相犯。陛下乃中土正统之君,天下女子莫不倾心爱慕,天姿国色者不知乏几,倘后宫空虚,征之充掖后庭乃是皇家惯例。我与陛下有兄妹之名,从国师到帝王之师,‘女圣’名号日益响亮,倘进宫侍君便不伦不类,徒惹天下人非议。”
嬴少苍虎躯一震,挺直脊背不屑道:“凡夫俗子逞口舌快意,朕有何惧?”
当嬴少苍感受到阿拉耶识的挑战和攻击后,其自称会立刻从“我”变回天子自称“朕”,这个看似口误的人称明白提示阿拉耶识对他交锋的进退和拿捏的火候。
“你不怕我怕。”阿拉耶识紧接他的话表明态度,“我怕成为抢人丈夫的罪犯。我们结婚必须是一夫一妻,两人彼此相爱,没有第三者。你们中土一个男人可以娶多个女人,有些胡族的女人可以有多个丈夫,这些我想都不敢想。可陛下想让我做皇后,让我像个公平的婆婆那样去管你那一大堆莺莺燕燕,这我做不到,绝对不行。”
嬴少苍呆了呆,当他再次确信阿拉耶识是认真的后,咽了口唾沫,整了整衣冠正色道:“我既求你为一国之母,岂会让你与庸脂俗粉为伍。我自登基以来,连废后木氏和奈丽在内仅八位嫔妃,亦从未打算招幸美人。去年新晋的玉夫人乃是蒙灌、王敖等辅佐老臣为求朝中势力均衡,特意推举掌治京师的内史李时虚之女入宫,这才封为玉夫人。”
“我听说陛下对玉夫人万分怜惜,封赏仅次于毓秀皇后呢。如今,便轮着我了么。”阿拉耶识理性上升,出言调侃。
嬴少苍脉脉含情的凤眼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受到攻击时本能恢复皇帝角色,沉下面容道:“李时虚的内史十分重要,朕宠幸玉夫人不过拉拢李时虚而已,玉儿不比木氏,嫔妃里年纪最小,朕自然去的次数多些。”
阿拉耶识敏锐地捕捉到嬴少苍措辞和身体语言的变化,打心底升起悲悯。这位戎秦皇帝所作所为让她想起清朝的雍正皇帝,为了拉拢能臣年羹尧,通过联姻把其妹从丫头娶为侧福晋,后封为年妃,年羹尧被雍正卸磨杀驴,年妃随之失宠。皇帝的婚姻注定是政治角力的产物,也许他们只能通过在女人身上发泄失意与愤怒才能体会作为男性的尊严吧。嬴少苍,无论他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也掩盖不了把自己当棋子利用的实质。
“既如此,我情愿陛下多疼爱玉夫人,我可以自己爱自己,不需要男人。”阿拉耶识镇静地对他微笑,不卑不亢。
血色火云纹再次高高飘扬,嬴少苍绷紧下颌,死死盯着阿拉耶识看了一回,从嘴里蹦出一字一句:“阿拉耶识,你的避忌朕心中有数,朕也想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未曾生育的嫔妃朕尽可遣归娘家;可滕夫人、莲夫人和璟嫔皆诞有皇嗣,朕将其母遣去,骨肉分离,令臣子齿冷,为天下人诟病。这,便是你想要的?”
阿拉耶识美颜涨红,当即反驳道:“我没要陛下遣散后宫,更不想拆散人家母子,只是我不想和别人分享丈夫而已!”
嬴少苍冷然宣布道:“若朕不遣散后宫美人,你会当朕没有诚意;若尽数遣去,非但朝野反对,你自己也过不去。朕意已决,将未育嫔妃遣散,育有皇嗣的嫔妃留在后宫,朕不再临幸任何一人。巫殿改为新皇后寝宫,朕今后只与你在一起。”他宣布完毕,冷眼瞅着阿拉耶识问她意下如何。阿拉耶识听得君王肺腑之言,顿时羞色撩人,忸怩着只管看着窗外,玉手将衣角扯得如裂开一般。嬴少苍识得好歹,顿时揉身扑进,将其压在身下,尽情抱了一回,吻得天昏地暗,直到阿拉耶识提醒他其他弟子尚在中厅等候,他才止住孟浪,整好衣衫摆驾回宫。
秦皇离去后,阿拉耶识复又召见各位弟子,连袭人、紫蕊和阿琪、静柔一并找齐。她先简单询问侠墨集结所需时间以及装备物资准备情况,然后宣布秦皇与她商量的结果:木沢明日领兵朝甘露城进发,嬴归尘因轻功绝佳,可暂缓二日出发,将《心经》学习完毕。侠墨原定计划不变。其余未前往库朗增援的弟子,最迟也要在三日后离开宣化,各奔前程。至于未曾讲授完毕的课业,他日在中土各国巡讲授业。
慕容恪怀着热望请道:“雪夫人已册立为我燕国王后,合当请师尊驾临燕国教导我等。”
阿拉耶识泼了他一瓢冷水:“春天我才从燕国讲学回来,如今再去恐被有心人误会。再者,雪漫在燕国势单力薄,还须你这等握有实权的师兄帮衬,你抓紧时间回大棘城便可稳定段氏族人。”
慕容恪无言退下。慈心站在后排空档,悄悄对她比划手势,阿拉耶识知其心意,便再次重申侠墨弟子的接下来的安排和去向,同样让慈心带上邓通为帮手各地巡回,代替嬴归尘清理墨家财物。石闵与李良弼各返其国候命。她最后宣布,明日举办天巫家宴为弟子壮行,并给大家上最后一堂大课。
弟子解散时,阿拉耶识叫住慕容恪,以少有的严肃特特嘱咐他,锦囊遗嘱上的话依然行得,还让他留意雪漫身边的蔡医工,若他未对雪漫不利则罢,如有异动,便将其除去。慕容恪从未见过阿拉耶识背后对人下手,不由惊奇万分。他既为燕国皇室人杰,亦是机敏过人,马上将蔡医工与萨满草人咒术联系起来。阿拉耶识肯定了他的猜测。
“既然蔡医工与萨满有干系,火烧使团一定是他们做得好事!”慕容恪心中愤恨,欲待发作却被阿拉耶识打了噤声手势:“此二事均与雪漫有牵连,草人咒术确系她借刀杀人,可她没有理由伤害我。既然秦皇不再追究此事,便含混过去吧,勿要再生事端。我此次死里回生,便不会如以前那般忍让回避,巫皋那帮萨满想暗算我只是白日做梦。雪漫是我的软肋,你只须护她周全便解我后顾之忧了。”
慕容恪闻听好生忐忑,顿首拜了三拜方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