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恍神后,嬴少苍正襟危坐,轻咳一声:“今日初七,按照姬姓嬴氏的规矩晚辈要给族中长辈拜年请安,吃迎新饭。秦国嬴氏中只有朕和嬴归尘才是先秦嬴氏的正统,每年初七朕与嬴归尘都要去延禧宫。你是太后最疼爱的天意公主,也要一同去才是。”
阿拉耶识没有接嬴少苍的话,却偏头问嬴归尘太后的病是否好些,还能认人吗?嬴归尘肯定地点头。他这些天都在给太后施治,和往回一样药到病除,太后已经能辨认他人,清醒后便一直念叨阿拉耶识。阿拉耶识说:“既然如此,我就赶快去延禧宫见太后罢。”她不想继续留在这里面对嬴少苍,实在尴尬,脚底抹油就要开溜。
“阿拉耶识!”这个女人一点颜面也不给自己留,嬴少苍恼羞成怒,“你好歹也是秦国公主,觐见君王不依礼数,忤逆犯上,感情想吃少府礼官的板子!”
他竟然还想用宫廷礼官的大棒来弹压自己,阿拉耶识同样搓火,以往她没少给嬴少苍吃瘪,每次嬴少苍都会让步,反过来赔不是哄她。她依旧看着地下,轻言细语回敬对方:“孔子说,天子能驾驭四方就在于其德行为天下人楷模。君无戏言,若天子失信于人又怎能得到臣民的尊敬。”
阿拉耶识说这番话的态度虽然恭敬,实则骂嬴少苍失了君德,让他邪魅凤眼中透出几许森严的厉光。“果然懂些儒家皮毛。朕念你连番被追杀、绑架受惊,心中有气,便不同你计较。”嬴少苍冷冷道,“今番宣你进殿,是想问你如何跟这两个女人回信。”说完,他示意阿拉耶识自己看龙案上的两卷锦套封装的简牍。
“两个女人的信?”阿拉耶识莫名其妙,疑惑的看看还正襟危坐的两人,嬴归尘微微颔首道:“是汉国吕雉和燕国雪夫人可足浑氏。”
阿拉耶识更加困惑,雪漫的来信还能猜到一二,汉国吕雉不就是恶名昭昭的吕后么,自己和她能扯上什么关系。她便当先打开吕后的简牍,上面寥寥写着几行官样文章,大意是说贪狼下界之说纯属萨满大巫祝诬陷,特意修书恭贺秦皇揭开天巫化狐谜案,还天意公主清白,并且还赠送天意公主一领华贵粉紫色镶灰裘皮的大袖对襟披风,吉祥如意云纹玉如意二柄,鎏金三足球形香炉和上等龙涎香,意为替公主收惊。看完吕后的信,阿拉耶识还是不懂自己的事情和她有何关联,她完全没有必要写信送东西给自己。
嬴少苍便对她讲了一段汉国吕后掌权的典故。吕后当年痛恨刘邦宠姬戚夫人以杨柳折腰舞魅惑汉王,妄图废除太子刘盈乱政,因此借贪狼星降世为借口诛杀戚夫人。阿拉耶识被诬陷为贪狼星苏妲己后,汉国中刘氏宗亲借此非议,说吕后专权滥杀,意图为除掉诸吕造势。吕后年事已高,身体衰弱,恐其死后吕氏被刘氏宗亲报复,因此有意同秦国示好。
“那么吕后来信与我无干,实则向秦国示好,陛下想怎么回信都行。”阿拉耶识撅嘴道。
“与你无干?”嬴少苍阴沉了半天的脸终于露出邪邪的笑,“也罢,朕也认为吕后来信与你无关,那些礼物本该充归少府。朕念在公主府被抄,堂堂秦国公主沦落到卖丫环首饰过年,实在有失皇家体面,便将这些与你无干之物赏赐于你吧。”
阿拉耶识吃惊抬头,嬴少苍怎么知道自己府上情况,难道说蒋青还在给他通风报信。见阿拉耶识起了猜疑,嬴少苍忙主动把龙案上雪漫的简牍递给她,讽道:“你把传人教的很好,一月两变,端的收放自如。”
这回雪漫写来的是请罪信,还说十五过后要亲自来宣化拜望天巫,求师尊原谅。雪漫入宫后确实圆滑起来,对于后宫中人来说,懂得见风使舵最重要。阿拉耶识想这样的变化是必然的,不能用非黑即白的二元化标准去评价复杂的人性。雪漫在信中还说要在宣化好好跟天巫学习几个月,恐怕这才是嬴少苍不放心的地方。
果然,嬴少苍哂笑道,“听说雪漫入宫后被宠上了天,慕容儁居然舍得下佳人陪伴。”
“陛下是想知道我会教雪漫什么术法吧?”
阿拉耶识这样说的时候,就连一直沉默端坐的嬴归尘也被吸引,清冷的眸光静静等待她的下文。看着他们期待的眼神,阿拉耶识觉得好笑,就连自诩清高超脱的钜子亦不能免俗,对仙法巫术着迷。可惜,两个时空的人是无法对等交流的,她就算把21世纪的科学发明一一告诉他们,他们也是看得见摸不着,只能意会想象,断然模仿不成。于是阿拉耶识笑着告诉二人,她传给雪漫术法时,一定会让他们去观摩,欢迎和雪漫一起学习。两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嬴少苍惊喜万分又有些怀疑阿拉耶识耍他,嬴归尘不如嬴少苍兴奋,直觉告诉他学习没那么简单,估计跟嬴少苍心心念念的雷法、造纸术毫无关系。嬴归尘转念又想,不管天巫所传是中国的音律、诗词还是医理,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宝贝,受用一生。求学问道,寻仙觅隐,不正是自己从小的志向么。
太后的贴身大宫女秋雁前来请秦皇等人去延禧宫,说是午膳已经备齐,太后早就等不及要见天意公主了。
嬴归尘医术确实高妙,不过给太后治了十日光景,太后的记忆力便恢复得七七八八,不再着少女情态,言辞也较正常,只是精神不济。见阿拉耶识来到,太后精神立振,拉着她的手不放,一迭连声叫着女儿受苦了。太后对自己如此疼爱,让阿拉耶识受宠若惊,细究起来,她与太后才认识才三月,也不知道究竟哪里对了她的眼。
太后仔细端详阿拉耶识,啧啧连声:“比去津台前又瘦了几分,这次被巫皋绑去可是吃够了苦头?”
阿拉耶识摇摇头:“大巫祝他们绑我去祭天,倒没有对我如何。只是怕我逃跑,日日在我的饮水中下软筋散,我便整日昏昏沉沉,脚酸手软,吃不下饭,这才瘦了。”
嬴少苍和嬴归尘还是头一次听阿拉耶识主动说起被大巫祝拘押的详情,不禁动容。阿拉耶识认为关押自己的房子应该就在宣化城中某个地势稍高的地方。她回忆自己躺在地上看窗户外能见到远处的老阴山,站在窗口则能看到宣化城中房舍连成一片。
嬴少苍皱眉道:“朕让中尉府的人带着你到宣化城中看看地形,若有对应之处便挨家挨户搜查,不难找出巫皋盘踞之处。”
“巫皋在圣湖找替身敬神已经触怒萨满千年的规矩,想必那些萨满们也在找他,他现在已经如同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又何须我们劳师动众去抓他。”阿拉耶识不愿把剩下不足四月的时间都浪费在寻找巫皋上面,如今为石闵、董伯还有紫蕊的将来谋划一二才是头等大事。
阿拉耶识在浩陵养伤时,曾对嬴归尘提起过时任大巫祝的巫皋身边另有一神秘家主之事,今日太后见问,她却瞒了此神秘人不提。嬴归尘明白阿拉耶识是不想让嬴少苍又逮住机会把她卷入秦国国事,他因此向秦皇进言道:“我以为对巫皋无须穷追不舍,他现在已是丧家之犬自顾尚且不暇,没有能力再兴风作浪。追查关押天巫的地方容易,十天半月就知分晓,只是结果却有些烫手。”
太后奇道,“归尘何出此言?难不成朝廷办案还能扯出什么见不得人的。”
嬴少苍猛地醒悟嬴归尘的意思,他面色凝重地对其余三人道:“归尘言之有理,此案搁置另议。”
秦皇和钜子打着哑谜,只太后一人尚不明白,阿拉耶识便小声对她解释,巫皋与犬戎权贵过从甚密,上次祈雨期间便住在大将木滑笥的府邸被刺。巫皋身为大巫祝,处处端着神明架子,到处享受信徒供奉和孝敬,他在宣化的住处都是犬戎贵戚安排,若中尉府的追查下去就会拔出萝卜带出泥,会把犬戎人逼反的。
太后恍然叹息自己的脑子越来越不中用,连这些厉害关系也看不出来了,嬴归尘忙安慰她放宽心,一定会把她的脑病治好。
午膳按照秦宫规矩在暖阁排开,每人自成一桌。太后和嬴少苍并排居上席,下首便是嬴归尘和阿拉耶识的餐位,宫女宦官穿梭其间,逐个伺候四人。宫女呈上几样海味,有深海大扇贝、青虾、海鳝、海参和裙带菜。乍见海鲜,阿拉耶识食欲大动,刚吃得几口便觉得味道不够新鲜,悄悄看太后他们三人似乎没自己那么挑剔,都吃得津津有味。阿拉耶识便暗中嘲笑自己龟毛,须知秦国地处内陆温带草原,漫说寻常百姓,就连达官贵人也没几个能吃上海鲜。秦国人地处内陆,对海鲜的味道尚不习惯,更有人因海味奇形怪状而害怕食用。当年方士徐福到去海上采药寻仙,也寻回美味的海鲜献给秦始皇,秦始皇便赐予皇家子弟享用,儿时的太后食用后便念念不忘。偌大的六合宫中,只有太后喜食海鲜,嬴少苍吃不惯海鲜腥味,只在陪太后用膳时才会吃一些。皇宫所食的海鲜肯定是“特供”之物,冰天雪地正好利于海鲜储藏和运输。能在大冬天吃到海鲜已是珍贵之极,岂能与21世纪的海鲜酒家相比。
席间,阿拉耶识了解到这些海鲜大部分来自山东莱州湾,专供太后享用。嬴少苍的兵家师父王敖自嬴少苍登位后便隐居山东莱州,每年都从东海捕捞海味赠与太后。
阿拉耶识蹙眉问:“从山东来宣化路途遥远,海味送来不都死了吗?”
嬴少苍闻言大笑,目有得色:“朕的兵家师父王敖是当世奇人,些许小时难不倒他。王敖除了夏季送的是海鲜干货,其余季节均用窖藏的寒冰与海水混合,与海味一起缝在陶缸中,快马送来。从莱州到宣化少则五日多则七日可到,开坛时鱼虾都还是活物呢。”
原来用了冷冻保鲜,但不是所有的海味都能用此法处理,民间最常用的还是风干法。只是风干的海鲜多有一股浓厚海腥味,内陆地区很多人吃不惯,况且其滋味比起鲜货要差上许多。阿拉耶识忽然想起中医称海鲜为犯病的“发物”,慢性病人和服药的人不宜吃海鲜,便以此问询嬴归尘。太后喜孜孜地替嬴归尘解围,说因自己嗜食海味,每月都要吃上一回才能解馋,王敖便想方设法从莱州运来,除最热两月食用干货外,其余月份都是生鲜。嬴归尘本也让太后忌口,但太后认为食用海鲜可让自己心情舒畅,长期与药物同食也无甚异状,便一直没有忌口。阿拉耶识暗想,中医中药的理论本就混沌,其药理不能通过严格的双盲实验来检验,是以在国际药品行业不被认可。海鲜是发物一说大概也是含含糊糊的,视个体差异而有所不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