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朝嬴允直挥动丝帕,喊他的名字,他回头朝袭人的方向看了看,浑身死气沉沉殊无喜色,袭人愣了。紫蕊她们赶过来问他天巫在哪里,她们是专门来接师尊的。谁知嬴允直不仅不回答反而调转马头随着队伍往入城方向奔去。大家都有些迷惑,还是探子出身的阿琪机灵,朝天巫的车驾奔去,唤她的名字却听不到回应。队伍中一共三辆马车,任阿琪焦灼地反复呼喊,都没有人出来。护在两侧的守兵不准他们靠近,众人此时皆有些心慌。正在着急时,袭人看见府上家将丁迩也在队列中,忙抓着他不放。丁迩无奈,只得压低声音说:“天巫出事了,陛下严令封口。”袭人待要再问时,其人已被滚滚向前的队伍淹没。
夜晚的天巫府邸中,人人怀揣惶恐。袭人自回王府等信王,阿琪留下来陪着紫蕊和董伯,桌上接风的饭菜凉了又热,却无人能下咽。少顷,蒋青外出归来,见三人满含热望看着自己,还是垂头叹气。下午开始他就在各个熟识的府衙打听,然而人人都说不知道,更有甚者居然把他撵出来了。这样的闭门羹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天巫究竟出了何事令人讳莫如深?
董伯不似两女那么担忧,他喜孜孜地猜测阿拉耶识跟着石闵回了赵国,“他们两个终生大事定下来就好,我一个老头子怕什么。”
蒋青、紫蕊、阿琪三个年轻人可不这么看。阿琪身为墨家细柳营探子,自然清楚秦皇亲自率兵去津台为了解决毓秀皇后奈丽闯下的弥天大祸。钜子曾经对她保证过,奈丽不是阿拉耶识的对手,此行有惊无险。这个消息因为涉及秦皇与墨家的秘密合作,她一直守口如瓶。她推测,如果单纯是天巫出事,朝廷一早应有邸报知会,而信王和丁迩的欲言又止分明透着怪异。眼见天巫府的人乱哄哄地没头绪,阿琪心生怜悯,决意留下来看看事态究竟如何发展,难不成天巫真的舍了大家跟情郎跑了?
二更初刻,人人恹恹思睡时府外喧声大作,打开府门后进来一队官兵,为首之人竟是廷尉府的张大人。他带来秦皇圣旨:立即查封天意公主府,所有人一律下廷尉府大狱。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所有人,廷尉府兵逐个房间捉人,把房门拍得山响,吓得使女们不住啼哭。廷尉府抓人的效率比中尉府的人高,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天意公主府中五十二口人包括紫蕊和董伯全数锁拿完毕,阿琪在张大人宣读圣旨后就施展轻功翻墙离开了。
天意公主府涌入的人犯把凄清森寒的廷尉府监牢充塞得满满当当,男人和女人各自被关在一个大土牢中,多数人都是也睡梦中被抓,没来得及穿上御寒的衣服,此刻只好挤在一堆互相取暖。使女们蓬头垢面,相拥而泣,都不敢相信她们从王国最得意的国师、公主府逍遥婢子顷刻沦落为阶下囚。紫蕊一人静静地靠墙而坐,对诸使女的哀戚无动于衷。有使女靠过来问她怎么办,她平静地回了两个字“等着”。
“姐姐是说天巫会来救我们?”有人满怀希望地问。
紫蕊缓缓摇头,“我不知道。天巫出事了,要么是她一个人走了,要么和别的人离开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我相信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使女们见天巫的弟子如此说,心底暂时有了底,虽然不再哀哭,然而囚于阴森恐怖的地牢,总归害怕得紧。这些从宫中遣出的使女在天巫府中过的是神仙日子,阿拉耶识除了管她们吃穿用度,几乎没怎么使唤过她们。就如阿拉耶识对嬴允直和慕容恪抱怨的那样,就是养着一帮米虫,于她无甚用处不说,反而要操心如何养活她们。
男监处总管蒋青和董伯两人并肩坐在一处,其余人等见主事的二人意态安闲沉着,便觉心里有些宽慰。蒋青临走时抓了件夹袍,正好给董伯披上。董伯也不推辞,把夹袍当做被子裹在身上,护住腰膝要害处,才悄悄对蒋青耳语:“我看这情形多半是棘奴把小姐拐跑了,不然,为何适才下旨封府抓人却又不说其中情由,定是顾着皇家体面不肯明说罢。”
董伯老脸笑成菊花,蒋青不以为然,问道:“天巫就这么跟着石将军走了,老太公你怎么办?他二人可想过府中几十口人的身家性命?”
董伯越发压低了声音道:“我已老朽,唯一指望的就是棘奴和小姐好事成双,我便可以安心下去找我老婆子了。”他环顾左右,见众人均挤在一侧或坐或躺,给他二人留了一块空地便更加放心,轻轻拍拍蒋青肩头道:“不用担心。棘奴是老朽义子,我知之甚深。他做事神鬼难测,既敢来秦国天子头上动土,就必有所谋划。大家伙儿只安心等着,迟早会放我们出去。”
蒋青眉心直跳,心下明白石闵既是诸国青年将领中第一号俊杰应绝非鲁莽之辈,此番来宣化接天巫是早已有所布置。他心中一动,随口问董伯可知石闵如何筹划,董伯却摇摇头,说其义子行事高深莫测,别说他,就算是其左膀右臂的蒋千和张温也猜不透主公思虑。蒋青闻言悠悠长出一口气,暗想中国天巫与赵国军神均是高人行事高深莫测,二人殊为绝配,难怪秦皇如此忌惮他们结亲。
乱哄哄的男女监牢都安静下来时已过三更天,一个狱官在几个神秘卫士的跟随下,打着哈欠开了男牢房,把管家蒋青押走了。走出牢房后,几个神秘卫士用一个麻袋兜头罩住蒋青扎好口袋,放在马背上疾驰而去。
蒋青被放出来时,等待他的是一个用连帽披风遮住头脸的青衣人。蒋青稍微定定神,看清眼前情况后,单膝下跪行了个正式的拜见礼:“小人蒋青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青衣人点点头,问:“知道朕召你何事?”
蒋青毕恭毕敬地回答:“回陛下,自小人入天巫府以来,一直在等候陛下旨意。今夜天巫府被查封,小人亦不知所为何事?”
“你把从进天巫府开始,所见所闻的关于她的事情都逐一讲给朕听听。”青衣人带着沉闷的鼻音,一边说一边揭下罩住头部的风帽,露出戴着青玉冠的头部和邪魅俊朗的五官,只是额头脸颊处的火云纹在夜里看着颇有些黯淡失色。
在天巫府的下人花名册上,写明蒋青乃是赵国逃来的华夏人,由于精通管账在治粟内史手下当差,所管仓库失窃被罚下狱,遇天巫开府,因缺管事人才才把他放出来充为家奴。没有人知道蒋青是秦皇的人,更猜不到他才是秦皇内卫的真正头领。自祖辈开始,他家就是保护历代秦王的暗卫。蒋青花了一个时辰才把天巫阿拉耶识的点点滴滴说清楚,事无巨细,包括阿拉耶识吃穿用度和喜好等等。
“你是说,天巫喜欢小动物,还曾和猫狗一起睡觉?”嬴少苍的浓眉拧得越来越紧。
“是。天巫不仅喜欢猫狗、小鸡小鸭,还喜欢逗这些畜生玩,常常和它们说话,就和对人一样。”蒋青不知嬴少苍为何对这些感兴趣,他现在回想起来,天巫的这个癖好确实有些与众不同。他迟疑着说,“小人还见过天巫给府中的猫狗洗澡,引得使女们嫉妒,背后说她是怪人。”
嬴少苍的眼神更暗了。“你老实告诉朕,你与天巫接触这些时日,觉得她是怎样的人?”
今日的事情样样都透着怪异,就连秦皇的问题也是如此,蒋青本以为秦皇关心的是天巫方术以及与哪些男子有关碍,却不想今晚半点也不曾提及。蒋青虽满腹疑云还是照实说了自己的感受:天巫是个淡泊名利、豁达大度、智识无双、才艺冠绝的善良女子,是他蒋青佩服的高士隐者。
对于蒋青的评价嬴少苍并不吃惊,他的心目中也是如此看待她的。“天巫除了喜欢猫狗,还有哪些让你觉得比较古怪的举止?”
蒋青略顿了顿,露出迷惑之色道:“若说古怪,天巫这样女子存于世间本就是桩奇事……还有桩古怪的事情和天巫无关,可小人至今也没想通……”
见嬴少苍没有打断的意思,蒋青遂大胆往下说:“小人到天巫府后,发现记性变差了,有时候会莫名其妙想不起之前发生的事情,好像我大白天会梦游,有时竟严重到不记得一个时辰前的事。还有的时候,我醒来时会发现身上衣服都没有脱就在床上躺下了,醒来后竟怎么也记不起来昨晚到底做何事,又是如何上床歇息的。”
“哦,有这样的事?朕记得你的记性可过目不忘。”
“是。小人为此看过郎中,可没什么起色。”蒋青苦闷地抓抓自己的脑袋,突然又想起什么,吞吞吐吐地说:“开始小人以为自己得了病,后来偶然中听到有两个使女说她们有些时候也是忘性太大,都不记得头天的事情……难道说,不是我一人有病?”
嬴少苍顷刻眼睛一亮,转瞬又黯淡下去,微微叹道:“古怪,确实古怪。”
蒋青见秦皇神态反常,忐忑问道:“陛下,恕小人斗胆,可是天巫出事了?”
嬴少苍以手扶额,沉声道:“若说天巫是狐狸精变的,你可相信?”
蒋青的嘴张成圆圈半天也合不拢,讷讷言道:“请恕小人愚钝,实在不知陛下所指。”他偷眼瞧嬴少苍,见其皮色晦暗,下巴胡子拉碴,整个人憔悴万分,就连最鲜亮的三朵火云纹也失却了生气,仿佛卧榻病人一般,不由骇然问道:“陛下?”
嬴少苍少时,蒋青是其学武的陪练,虽然两人身份相隔却也有同伴情谊。嬴少苍对蒋青极为信任,才安排他做内卫的地下统领,平日出没宣化市井,实则承担眼线和刺客功用,许多机密之事,连信王和蒙灌等人都瞒过,唯独不避蒋青。嬴少苍此刻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喟然叹道:“此番千里奔袭津台,原本是阻止噬魂灵蛊船滥杀闯祸,不料事情一波三折,石宣毁诺致使和谈破裂,所幸噬魂灵蛊船未尽全功,秦赵两国和谈使团尚余半数,也算对允燹和嬴长平有所交待。赵人虽然吃亏,然未知噬魂灵蛊船底细,短期内不会出兵。”
“陛下,如此收场也在意料之中,只不知与天巫有何干涉,廷尉张大人深夜来抄家拿人?”蒋青小心翼翼地问询他最挂记的事情。
“天巫——天巫她不见了!”嬴少苍额上青筋暴跳,从齿缝里蹦出几句话,“如今她是死是活,是人是妖,朕全看不清楚。”
稳重老沉如蒋青,在听到“脱皮化形,贪狼下界”八个字时同样目瞪口呆,“天巫是狐妖,这究竟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