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石闵在使女的带领下,一袭飘逸白衣,拄着一根拐杖出现在大家面前。纵然是以伤者的面目出现,石闵的清雅舒展的身形和傲然的气度仍然令人叹为观止,他就那么随便一站,自有一股绝代风华,浑如浊世翩翩佳公子。
嬴允直不是第一次见石闵,见他于伤痛困境之下形神不衰,暗叹此人果然是绝世俊杰,难怪天巫一力维护他。嬴允直与石闵互相见了礼,并排落座。嬴允直先是问候了石闵伤势,然后同他问起赵国诸位皇子的近况,石闵一一作答。随后嬴允直话锋一转,直言秦皇求贤若渴,力邀石闵脱赵入秦,定会予以重任,封疆列侯不在话下。
石闵委婉谢道:“石某在赵国位历游击将军、北中郎将,后拜建节将军,徙封修成侯,现下于封疆列侯无有兴趣。”
“是本王唐突了,将军在赵国早已位极人臣,自是不稀罕秦国的侯爵。但我秦国与赵国素有嫌隙,将领们得知将军在宣化全都摩拳擦掌,说是只要杀了将军,赵国军队不值一提。方才本王只是为将军身家性命着想,才口不择言失语了。”嬴允直态度恭谦,然而话里话外的威胁之意就连黄口小儿也听得出来。
石闵丝毫不为所动,一双清澈的眸子坦然望向嬴允直,“秦国的侯爵虽于我无用,但有一样却是我渴求不得的。”
众人心下都有几分明白此语所指,只是不好戳破,个个都眼观鼻、鼻观心不开腔了。阿拉耶识暗暗叫苦:刚才不是说好了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唱双簧吗,他坚辞秦国礼聘拖延时间,我居中调停和稀泥。现在他竟然把难题抛给我,难不成还真想降秦了!
不待阿拉耶识想好说辞,石闵紧跟着吐出一句:“石闵想求娶前赵国少司命、现在的秦国国师、太后的义女天意公主为妻,若秦皇肯玉成此事,石闵甘愿为秦皇鞍前马后效命。”他声音不高,言辞恳切,竟不像是开玩笑,更兼额头有细汗浸出,脸带羞涩,显然是鼓足了勇气才说出这样的要求。
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石闵竟然当着阿拉耶识的面说出这样热辣大胆的追求的话语,甘愿伏低于秦皇。阿拉耶识是现代人,男女之间的情话听得多,反倒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就是气恼这个石闵不按商量好的出牌,打乱她的阵脚。嬴允直、袭人和紫蕊都面面相觑,然后齐刷刷把目光转向阿拉耶识。
身为心理学家的阿拉耶识自然不会怯场,她的思维活动极快,马上把这皮球踢给不在场的第三方——秦皇赢少苍。“你们不用看我。人家已经说了,这桩婚事成与不成是秦皇陛下说了算,我哪有什么发言权。信王可以请示陛下,他若同意石闵求婚,我就嫁了呗——”
“她真是如此说的?”秦皇赢少苍背负双手,在殿前走来走去,本就醒目的火云纹因了他的烦躁更增添了流动的真实感。信王嬴允直默默点头,不安地看着皇帝,静等他的狂风暴雨倾泻而出。
“这个鬼丫头,存心想叫朕难堪!当日她被封国师时,曾对着文武百官发誓终身不嫁。现在她却把这婚事推给朕,朕怎么做都要落人口实。”
“陛下,秦国与南蛮联姻后,那些犬戎将士也添了忌惮,况且国师有太后撑腰,她若真要嫁人,谅那些官员也不敢多说什么。不如顺水推舟成全他们二人,一则堵了那些犬戎贵戚之口,二则可以大大增强我们的实力,又削弱了赵国军心民心。”
赢少苍猛地停下脚步,斜睨嬴允直,嘲道:“这却是你的一厢情愿。且不说丫头嫁给石闵后,秦赵两国必燃战火——一个国师一个军神,天下间还有什么事情他们干不了?”
“这,这,是臣弟浅见……但,臣弟以为国师乃海外高人,当不会做那等背信弃义——”话尚未说完就被赢少苍打断:“国师不会,但是石闵呢?朕观他举止气度也是人中之龙,不像是个久居人下之徒。阿拉耶识若是嫁给他,难保不为他谋划。女人总是随着丈夫的!”
尽管嬴允直不完全赞同赢少苍所说,一时半会也找不到辩驳之词,只得硬着头皮问赢少苍究竟如何回复石闵。赢少苍蹙眉片刻,然后哈哈大笑道:“你就给他俩带个话:若是郎有情妾有意,嫁了又何妨!”
嬴允直听得目瞪口呆,陛下这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前一刻还恨不得棒打鸳鸯,下一刻又成了月老,这却叫我如何回复?他为难地看着赢少苍,后者朝他不容置疑地挥挥手,示意他退下,他只有怏怏离去。
嬴允直前脚刚走,新被任命的虎贲郎、南蛮第一勇士、鸠王寨头人之子岩弄匆匆来见赢少苍,他单膝跪地禀报说丞相蒙灌和中常侍孙博平在殿外求见。赢少苍含笑目视岩弄,颇有欣赏之意。因见他已经懂得入乡随俗,早已摘去头顶包的白色裹头巾,蓄起头发,衣服也着了犬戎武将服色,耳朵还是戴了金环,只是尺寸小了许多,也不招摇显眼了。鸠王寨的头人之子岩弄作为皇后奈丽的陪嫁卫队首领来到戎秦,因虫蛊术和御兽术得到赢少苍赏识,加之其人勇武刚健,被擢拔为虎贲郎随侍赢少苍身侧。升任虎贲郎虽然不过月余,岩弄却十分上进,主动学习讨教中土礼法规制,开始学认华夏文字——秦隶。
岩弄原来桀骜野性,目空一切,于中土种种并未瞧在眼里。飞天郎中嬴归尘受秦皇所托护送奈丽赴秦途中,曾遭遇流寇。岩弄大显身手杀了几十人,兴起时还要放出虫蛊将那数百人的溃兵尽数屠戮,被嬴归尘及时制止。嬴归尘认为溃兵流寇大多是贫苦人家子弟,被强行征召入伍服兵役,战败后怕受处罚不敢归队,亦不敢返乡牵连亲属,只有落草为寇,靠劫掠粮食度日。对这些溃兵给一些教训就够了,不用赶尽杀绝。岩弄头一次领着南蛮军士出征中土,风头正劲,哪里肯听嬴归尘劝告。在南蛮时,他见戎秦派嬴归尘这样一介病夫来迎亲,早就心生不满。他是送亲队伍的统领,那时想要借机给戎秦迎亲队伍统领嬴归尘来个下马威,便有意挑衅嬴归尘,说只要能赢了他手中苗刀,一路上就唯他马首是瞻。岩弄原是欺他病弱,哪里晓得嬴归尘身真实身手,二人走过百招后他的苗刀就脱手而飞。
失败激得岩弄凶性大发,不顾奈丽喝阻当场放出飞蚁蛊袭击嬴归尘,当飞蚁如同黑色缠腿布一样从上到下绕住嬴归尘后,岩弄没有听到嬴归尘的求饶和哀告,反而看到飞蚁沾到嬴归尘身体后就全数萎落,分毫不能伤到对方。他那时才知嬴归尘是医家传人和墨家钜子,他与之交手毫无获胜希望。自那时起,岩弄才收了轻狂之心,转而对中土武学充满浓厚兴趣。在戎秦他听闻秦皇赢少苍与嬴归尘并称“嬴氏双秀”,也是一个武学奇才,这才甘心情愿成为赢少苍的贴身护卫虎贲郎,每每见秦皇习武之时便伏请赐教。赢少苍见他勤奋肯学便也指点他一些内功心法,中土武学神秘的内力便是他总也想不通的关窍:为何嬴归尘那等孱弱病体竟然勇力绝人?
眼下岩弄钻研内功筑基已到废寝忘食,索性接替史广汉的一些通传伺候的事体,以便随时可向秦皇求教。赢少苍也把岩弄看做一颗武将苗子着力培养,异日,这南蛮年轻人便可以掣肘犬戎将领木滑笥。
蒙灌和孙博平给赢少苍磕头问安后,岩弄便识趣地退至殿外。蒙灌和孙博平二人是赢少苍的左膀右臂,蒙灌担任丞相,乃文官之首,为赢少苍谋划外部事宜。孙博平的身份是中常侍,侍从赢少苍左右,担任帝王顾问角色,可以经常出入皇宫禁地,深得赢少苍信任。孙博平是赢少苍法家师傅的师弟,严格来讲是赢少苍的师叔。此人虽然被封为中常侍却最是神秘,外界却对其知之甚少,只因其人深居简出,且有些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年中倒有近一半的时间都不在秦皇赢少苍身边,赢少苍也不以为意。阿拉耶识来到宣化大半年中,孙博平不在宣化,因此赢少苍乍见之下,惊喜异常。
孙博平恭敬地呈上一只锦盒献给赢少苍,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三颗用油绸布包裹的丸子。孙博平解释说是此趟出游,专门在崂山请长桑仙师炼了九九八十一天的长生丹药,特来献给陛下。赢少苍取其中一颗暗红色的仙丹略瞥一眼后又放回锦盒中,合上锦盒后微笑对着孙博平道:“孙卿,你此去江南游历大半年,教朕好不想念。今夏大旱又逢跑马盛会,诸般事体繁杂,没有爱卿为朕出谋划策,差点应付不过来呀。”
孙博平微微颔首笑道:“陛下过谦了。臣在外也一直留意宣化的消息,虽然臣未能替陛下出力,可是陛下却得了个比臣高明百倍的国师,有她在,臣就成多余之人了,是以臣在江南楚国多盘桓了一段时日。”
蒙灌和孙博平二人同时朝君王投来暧昧的眼色,让赢少苍这个平素趾高气昂的君王有些烦躁起来,公主兼国师阿拉耶识的事情怕是闹得人尽皆知了,所有的人都盯着皇帝,端看他如何处置国师“通敌”一事。
“二位爱卿是为了国师的事情而来?”秦皇冷了面孔,他不想在这个当口听逆龙鳞的话。
“臣以为,不论国师是否能说动石闵降秦,此事恐都无法善了。一场风波在即,不可不防啊!”蒙灌小心翼翼地进谏。
赢少苍自然知道他说的风波是何事,也知道要防的是谁。他勾起唇角冷笑,“无非是犬戎将官勾结白匈奴作乱罢了,朕岂会给他们犯上作乱的机会。此事朕早有防备,丞相就不用操心了。”
孙博平面上一惊,“陛下已经炼制成了死灵大军?”
赢少苍听到“死灵大军”几个字时,眼神更加阴鸷,半晌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没有。”
蒙灌和孙博平只觉得背脊发凉,张口结舌间不知说什么好。他二人见今日赢少苍铁腕撤销了木滑笥的在北军大营的右将军之位,又支持阿拉耶识与太尉僖王等人相争,更允许阿拉耶识劝降石闵,无异于在犬戎将官眼中掺沙子。孙博平日夜兼程赶回宣化与蒙灌碰头,都猜测定是秦皇得了南蛮人的死灵巫术后已然可以与犬戎军方抗衡之故,因此一齐入宫请问秦皇。哪里料到赢少苍竟没有得到死灵术便如此妄动,实在危险。孙博平终于期期艾艾开口,“臣以为陛下对木滑笥的处置太过操切,引得太尉和僖王一党借石闵之事来挑衅,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们应是试探陛下如今的实力,看看死灵大军的威力。”
“朕岂能不知太尉一党所图?”赢少苍伸出保养得当的修长白皙的十指自顾自欣赏,也不抬眼看对面的二人,“朕与奈丽完婚月余,再不闹点动静出来那才不正常,他们想看的不就是热闹么。这一招虚虚实实,谅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万一太尉他们指使燕国人或白匈奴发难又该当如何?”蒙灌追问道。
“燕国人自顾不暇呢。”赢少苍忽然轻轻笑出声,“朕对阿拉耶识有信心,有她的好传人安抚燕王,又有裙下之臣慕容恪居中调停,燕国几年内都不会有事。”
蒙灌与孙博平交换了眼神,还是不放心,却见赢少苍已经对这场谈话兴趣缺缺,只有双双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