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太守面露冷笑道:“嗬?诸位王校尉好大的口气,这道闸门在你眼中便如此不堪么?本官倒要请王校尉从水路攻进来瞧瞧。”
王源咂嘴道:“沈太守打过仗么?”
沈太守冷笑道:“莫非王校尉以为,天下间只有你们神策军懂的打仗么?”
王源摇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但凡稍懂军事的都明白,这道闸门是起不了作用的。我承认这闸门确实设计的够精巧也够坚固也够宏大,破费了一番人力物力。但它却有着致命的弱点。闸门都是原木打造,那么请问,叛军以火攻之策,这闸门能挡得住么?”
“这个……”
沈太守有些发虚了,建造这道闸门的时候,他并非没有考虑过放火的问题。但闸门建造的初衷只是为了封锁河面,闭合河道,解决的只是扬州城基本的防务的缺陷而已。他那里会意识扬州会迎来大规模叛军的攻击。现在这道闸门的致命弱点却被这位王校尉一句话便点到了痛处,沈太守一下子不知道如何应答了。
“叛军未必便会用火攻吧,叛军有那么厉害的计谋么?”官员中有人低声嘀咕道。
王源冷笑道:“到现在还有这种想法么?那可真是不应该了。有人始终带着傲慢之态看待安禄山的叛乱,总以为他们都是一群无能之辈。然而我大唐数月时间便两京沦落,北方大片城池落于敌手,连太上皇也被迫避难蜀地,难道这样的教训还不够么?这充分说明,叛军可并不是纸糊的。难道要等我大唐江山尽入叛军之手,大唐亡国了,才会收敛你们的傲慢和无知么?打仗便要将一切主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难道我们倒要抱着侥幸心理,寄希望于叛军不会用火攻之计么?那可真是拿扬州的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当草芥了。”
一干官员哑口无言,虽然个个都觉得,被一个小小的校尉这么当面训斥,有些不太对劲。但似乎没什么理由可以反驳的。
“说得好!”崔道远缓缓鼓起掌来:“这番话从一个校尉口中说出,老夫是又高兴又心酸。高兴的是,这些道理连一个小小校尉都懂,但我们大唐的上下官员就是不懂。沈太守,你建造这道闸门的时候恐怕便抱着侥幸的心理吧。老夫不信没人跟你说这闸门的缺陷之处。”
“是是是,子芳考虑不周,惭愧惭愧。”沈太守垂首道。
“你不是考虑不周,你造此闸门怕是另有隐情吧。”
沈子芳吓了一跳,忙低声道:“崔翁莫要说笑,子芳虽考虑不周,但造这道闸门也是为了扬州的防务,也是子芳和上下官员以及扬州百姓辛辛苦苦的绞尽脑汁的成果。子芳确实有些侥幸心理,我大唐升平日久,谁能想到会有面临数万大军攻城的一日。”
崔道远冷哼一声,摆手道:“你随老夫来,咱们僻静处说话。”
崔道远缓步走到远处的城垛旁,沈子芳和崔元博对视一眼,忙匆匆而去。其余人未得允许,只得站在原地等候。
“崔翁有何指教?”沈子芳来到崔道远身旁躬身道。
崔道远冷声道:“沈太守,老夫是照顾你的面子,所以这些话不能在那些人面前说,否则你这太守可就身败名裂了。关于这道闸门修建的过程,以及其中的一切勾当,你莫非真的以为老夫一无所知么?你和元博以及淮南道巡察使杜之成之间的那些勾当当真以为天衣无缝么?”
沈太守惊愕瞠目,汗如雨下,将怀疑的目光投向崔元博。他怀疑崔元博将内情禀报了崔道远。崔元博也惊愕不已,忙摆手道:“沈太守,可不****的事,我可是只字未吐。”
崔道远怒声骂道:“逆子,你还好意思说话。你连我都敢隐瞒,背地里跟这些地方官员干了多少的勾当,你当我不知么?”
崔元博忙道:“老爷子息怒,您莫要嚷嚷。这么多人在这里,您当真要嚷嚷的世人皆知么?”
崔道远啐了一口道:“你还要脸么?我崔家何时需要用这种手段来敛聚家财了?你们和官员们交往,老夫并不反对。但你们也做的过了分了。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背地里的勾当。沆瀣一气,相互勾搭包庇,贪墨朝廷的款项。你以为我不知?我只是懒得说罢了。东南官员都糜烂成什么样子了,都在为自己考虑,哪一个考虑了朝廷?考虑了百姓?扬州府三年前便得了朝廷的五十万贯拨款,要你们在运河城墙之间修建石桥,建造铁闸,弥补扬州的防务缺陷,并且建造足够的船只交于扬州水军使用。你们把这五十万贯钱用到那里去了?就修了这道破闸门么?这闸门五万贯都不值。给了扬州水军十几条船,那船只从那里来的你当我不知道么?你们胆大包天,财迷心窍了。气死我了。”
崔元博那里敢再说话,若他清清白白倒也罢了,但实际上这件事正是他和沈太守之间的勾当。上面拨了五十万贯钱给扬州府,本拟是要在运河东西修建拱桥连接东西城墙,并建造铁闸,建造兵船交付扬州水军,将扬州城的防务缺陷尽数弥补的。然而沈子芳一向刻意的和崔家交往,和崔元博之间素有交情。钱款拨下来之后,沈子芳找到了崔元博跟他商议,愿意以高价购买崔家的十几条破旧的大船充作兵船。那十几艘破船价值不足五万贯,但沈太守作价二十万贯尽数收买。简单的翻新之后便以旧充新交付了扬州水军,崔元博转手之间便得了十五万贯的巨款。
这其实便是沈太守巴结崔元博的举动。这之后,沈子芳又将本该建成石桥铁闸的城防换成了这种木闸门。这木闸门造价不到四万贯,又有二十余万贯钱被截留了下来。沈子芳知道崔元博和淮南道巡察使杜之成之间素有勾连。为防事情败露,于是便请崔元博出面私底下给杜之成十万贯的好处,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欺瞒朝廷。就这样,天宝六年朝廷拨下来的专门对扬州城防和为长江运河的水军增强实力的五十万贯钱便只花了不到十万贯在正事上,剩下的四十余万贯被崔元博沈子芳已经淮南道巡察使杜之成三人瓜分的干干净净。所以这道木闸门倒不是沈子芳不知其缺陷,而是他根本就没考虑那么多,只为了捞钱所以糊弄出来的措施罢了。
此时此刻,崔道远将此事挑明出来,沈子芳和崔元博顿时手足无措,气氛尴尬之极。沈子芳脑子嗡嗡的,他不知道面对自己的会是怎样的结局。崔道远的倔强是人所共知的,这老爷子家法如山,而且脾气暴烈。即便是有崔元博参与其中,他也未必便会高抬贵手。
一片死一般的沉默之中,崔道远长叹一声沉声开口道:“沈子芳,你给老夫听好了。”
“是是,崔翁尽管吩咐,下官愧疚难当。”沈太守颤声道。
“你当真愧疚倒也好了。哎!但这件事也并非你一人之过,毕竟我崔家人也参与其中。若非他出面,拿老夫当挡箭牌,你也未必有这么大的胆子。我甚至怀疑这主意便是元博出的。”
“不不不,这不是世兄的主意,是卑职财迷心窍。元博兄是被卑职拉下水的。崔翁若要怪罪,便只处罚我一人便是。您放心,无论如何,这件事我都不会提崔家一个字。卑职一人做事一人当。”沈太守低声道。
“你以为你这么说老夫便对你感恩戴德么?事情牵扯我崔家又如何?元博做的不法之事,便是他坐牢砍头那又如何?你以为老夫会皱一下眉头么?那都是他自找的。”崔道远沉声喝道。
崔元博面色难堪,咂嘴不已。虽然他知道老爷子未必会这么干,但老爷子当着自己的面这么说,自己还是觉得尴尬不已。
沈子芳忙道:“不不不,卑职不是那个意思,卑职只是觉得要去承担罪责罢了。”
“儿子也愿意承担罪责。但求父亲大人莫要生气。”崔元博也道。
崔道远摆摆手道:“罢了,你们也莫在我面前做戏了。沈子芳,其实在老夫看来,若不是你们的行为影响了扬州此次防守叛军攻城的大事,老夫根本觉得这都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五十万贯钱罢了,那又算得了什么?然而因为你们的行为导致了扬州城防的巨大缺陷,导致扬州陷入危机之中,老夫便不得不戳穿你们。免得你们还装的若无其事,以为你们的勾当无人知晓。”
“是是是,崔翁教训的事,卑职该死,万死莫辞。”沈子芳垂首连连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