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话让我无法回答,也不忍心回答,我只得低声说道:“奶奶,我的确是你情郎的孙子,我爷爷过去的名字叫贺明华,只是参军后才改成边华。不过这其中的缘故却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
“不——我现在就要听你说,我等了他这么久,几十年啊,他竟然会忘了我。他说过的,抗战胜利后,会回来找我的,他为什么不来?”老人鼓动着瘪瘪的腮帮子,好像要再次痛哭。
胖大婶朝我直瞪眼睛,周围的妇女都朝我横眉怒目,一瞬间我仿佛被剥光了衣服站在众人的面前,好像成了我的爷爷,成了那个背弃誓言的男人。
我慌的手足无措,真怕她受不了打击,会从此一命呜呼,那我可成了罪人了。“奶奶,您别着急,我慢慢跟你说。不过,在我说出之前,我还想知道你和爷爷之间的故事,好吗?爷爷直到最后,还在念叨着你的名字,他也想回到你的身边,可是他却不能够了。”
“啊,好的,好的,你说得对,这其中一定发生了很多的变故,奶奶年纪大了,站久了受不了,咱回家去吧,家里去说吧。婉贞,孩子初来乍到,你这做长辈的应该尽尽地主之谊啊,有什么好吃的也该拿出来啊。快去准备吧。”她擦着眼泪,朝着那些看热闹的妇女挥挥手。那些妇女全都点头答应,转身离去。我好像看到了奶奶过去指挥若定的风采。
天色暗下来了,我的那些驴友们在饱餐了胖大婶她们准备的丰盛的晚餐后,正襟危坐地挤坐在我的身旁,个个屏息凝神,想要听听老奶奶的故事。对此胖大婶皱着眉头想要驱赶,这是一段伤心的往事,难道你们这些男人也喜欢风流韵事吗?
老奶奶摆摆手:“婉贞,何必呢?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就让他们听听也好。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这几十年都过来了,难道让人听听都不行吗?我过去杀鬼子留下了名声,还怕后人笑话我风流吗?呵呵,我过去是土匪,没有什么讲究的,名声本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舅婆婆,你可是义匪,是红军游击队啊,不是土匪。”胖大婶局促地看看我们,好像我们会笑话,但我们却个个不动声色。那是什么年代,现在又是什么年代,官逼民反,落草为寇也是常见的,水泊梁山英雄还是土匪呢,可是人人敬仰。
老太太这时也清醒了不少,张着一张只剩几颗牙齿的干瘪嘴巴笑着对我们说起了过去的故事。老人家什么事情看不透呢?只是一生为情所困,既然知道了真相,反而觉得很平静。因为她知道她的情郎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绝不会无缘无故背弃了山盟海誓。
…………
贺明华那年十五岁,刚刚念完私塾,正准备到省城去读洋学校。穷乡僻壤也不是所有人都穷,贺明华家里就是方圆百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明华打小从在上海做生意的二叔嘴里就听说过山外的很多的精彩事情,好想自己像鸟儿一样,也长着翅膀飞到山外去看一看。
二叔还带来了小印花机,就是当时的电影放映机,绝对的新潮。那时的电影还很简单,也很短。当小洋片上火车轰隆隆疾驰而来时,他家笑声朗朗,拥挤不堪的大院转瞬间鸡飞狗跳,鬼哭狼嚎,混乱不堪,若不是二叔领着人在一旁举着高音喇叭喊着:“都坐着别动,谁动谁得完蛋。”好悬没有发生踩踏事故,整的像打劫似的。
事后很多人传说二叔是土匪,是来绑票的,那会将人放进去的魔术盒子就是靠绑票的钱买来的。对此二叔则是一笑置之,他也曾想在事先说清注意事项,但是说穿了就没有神秘了,小印花机还是给当地的人们带来了很多的乐趣。
二叔从上海带回来的印花机就让贺家门庭若市,十里八乡前来看稀罕的乡亲险些没有把他家宽敞的大院给撑破来。二叔带来的好东西真不少,让那些井底之蛙个个露出了羡慕的眼神,小明华就是其中的一个,他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二叔寸步不离。
“二叔骗人,人怎么能像鸟一样高高飞翔呢?”小明华牵住了叔叔的衣袖,非要刨根问底。在他的梦想里有多少次想要飞上蓝天,白云为翼,俯瞰大地,可那都是孩童时幼稚的想法,他没想过人借助机械,还真的能够飞上蓝天。
“二叔没有说假话,如今世界上能够制造飞机的国家越来越多了,我们中国却连汽车都造不出来。大哥,明华年纪也不小了,该让他出去见见世面了。可不要在这山村里耽搁了他的一生哦。”二叔看着贺明华小小的年纪,就闪动着机灵的眼光,打心眼里喜欢。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嘛。
明华的老爸叼着二弟带来的香烟,吧嗒着嘴巴沉思良久,抬起头说道:“也罢,他娘死得早,我也不会带孩子,不会管教。你知道我的续弦对明华并不好,我担心这孩子会窝在这里一辈子,生老病死,像普通人那样过一辈子,那也是糟蹋孩子一生了。你可以将他带到上海,让他去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
二叔却笑着摇头:“大哥,你误会了,你不会带孩子,我又何尝习惯。像我走东窜西,居无定所,哪能教导孩子呢?不过我知道根据庚子赔款,我国曾经选拔了很多的优秀才俊去欧美留学。现在是民国了,欧美太远,明华也没有赶上选拔的机会,他私塾毕业了吧?那就让他去日本哪。那里不像欧美那么遥远,将来想要回家并不难。”
“胡说,你们怎么能让孩子再去那么远的地方呢?你们难道忘记了过去小华子失而复得的事情吗?”一声苍老的斥责声传出,让这个家的两个大男人大吃一惊,转脸一望,赶紧站起来,在地上跪倒磕头。来的是他们的母亲,明华的奶奶——贺老夫人。
只见老人家满头的银发却根根不乱,一脸的皱纹显示出饱经风霜,虽然拄着龙头拐杖,却是腰板挺得笔直,就像老人家的志气,在过去最艰难的岁月,在明华爷爷过世时,依然守护着两个小儿子,坚守着这份家业,直到贺家再次辉煌。此刻她的昏花老眼却虎虎生气,正瞪着两个儿子。
明华的父亲和叔父也是四十多岁的人,可是每当母亲发火,他们都得跪在地上,任凭老母亲用她的龙头拐杖在他们身上责打,一声大气都不敢出。只是他们很奇怪,一向开明的老太太为何会阻拦孙子到外面去去见识见识呢。她过去常常说:好儿女志在四方,今个是怎么啦?
两个大男人就跪在母亲的面前,母亲说起明华失而复得事情让他们心中隐隐地绞痛。那是一次意外,明华七岁的时候,上私塾的路上忽然失踪了,据说是被土匪绑架上山了,有打柴的看见几个剽悍的汉子用麻袋扛走了一个孩子。
全家人魂飞魄散,鬼哭狼嚎,七岁的孩子被绑架,这要是土匪用孩子身上的器官来威吓家人赎人,那可是挖全家人的心头肉啊。贺家上下哭声一片,明华的亲生母亲当时就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倒是贺老夫人很镇定,她相信这一生为善乡里,那些土匪也会手下留情的,至于花钱嘛,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有何可惜?看她的那神情真像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那种气度就让人心折。
明华的父亲也六神无主,他比谁都害怕,这可是贺家的长房长孙哪。有个好歹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全家人提心吊胆,以泪洗面,就等着土匪送来赎人的书函呢。
就在全家胆战心惊等待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明华竟然自个从外面回来了。全身上下什么也没有丢,好像人还长胖了一些,红光满面,看那兴奋的样子似乎不是被绑架了,而是去走亲戚去游玩了一次。
“孩子,你怎么回来了?那些歹人虐待你了吗?”家里的人都是这么问。
可是明华却笑笑,只是说那天上学回来的路上,因为看到路边的一只兔子,想要撵上去抓住,谁知迷路了。正当天色已晚,他在山中大声哭泣的时候,被一个猎户遇上了。这猎户将他带到了自己的家中,好好地招待了两天,才将他送回来了。他可是吃了不少的山珍野外哦,说的家人哈哈大笑,转忧为喜。
明华的奶奶却没有笑,而是静静地看着孩子,长叹了一声,什么也没说。事后,她对明华的父亲说:“娃儿这次肯定是遇上土匪了,他还小,还不会说谎,那眼神可是将什么都交代了。你们也别逼他,就让这些成为过去吧。”
她坚决不许明华的父亲追问此事,除非明华自己说出来,这是担心给孩子幼小的心灵留下阴影。在那年头,土匪多如牛毛,活不下去的老百姓就上山为匪,平时也自耕自食。官府也无力追剿,因为他们这时正在彼此争夺地盘,或是对红军展开围剿,哪里顾得上靠山吃山的土匪呢。
明华的父亲心头发颤,如果孩子再遇上这种事情,可是没有这么幸运了。七岁的孩子能从土匪窝里完好无损地回来,这真是奇事,下次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他决定孩子休学一年,在家里练武,即使再遇上这些绑票的事情,也可以逃走。不至于真的是手无缚鸡之力了。
明华真的是被绑票了吗?千真万确,不过在土匪窝里,他见到了一个可爱的小姑娘,那是土匪头子的女儿,和她成为了玩伴。是这小姑娘哀求她的父亲,加上贺老太太平日里做了很多善事,名声在外,才将他从土匪窝里放出来的。
当明华被人从麻袋里放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睛因为久在黑暗里,猛然间见到松油灯的光亮,几乎睁不开眼睛。这是哪里啊,这里的人一个都不认识,全是横目竖眼的粗壮汉子。穿着真是五花八门,手里拎着的武器也是什么都有,除了一些土炮、老套筒,还有人拎着砍刀和木棒。
只有当中的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腰带上插着一支驳壳枪。那人长着一双虎目,络腮胡子,正在冷冷地瞪着自己。明华虽然小,可是从小听过许多英雄的故事,竟然毫不害怕。大睁着眼睛望着众人,眨也不眨的。
“咋的,小兔崽子,你看我们作甚?想让你老爸带官兵来抓咱啊,抠了你的眼珠子,给我泡酒喝,快把眼睛给我闭上!”一个缠着蓝布包头的家伙恶狠狠地喝道。
小明华没有答话,也没有闭上眼睛,而是目不转睛地冷冷地盯着他,一声不吭。那家伙恼了,周围人发出了哄笑,他更加的恼怒,竟然从腰间抽出了刀子,向着明华走上前来。
“爹爹,这小弟弟好大胆哦,不错,像个小英雄。三叔,你何必为难他呢?他也是孩子,跟你家二宝差不多嘛。”一个童稚的小女孩的声音从众人的身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