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璟打量高季兴,眼神玩味。高季兴如此做派,不知是该赞其悟性,还是该骂其心贪。如今他身为俘虏,乃是戴罪之身,生死尚未可知,得对昔日权位惦念到何处地步,才会被宋齐丘言语挑拨一番,就真来与李从璟谈条件?
高季兴开口便是夔、归两州,没有先以一州作为试探,倒可见其有几分心诚。李从璟有心打趣他两句,便一本正经道:“要孤从江陵撤军并不难,只不过南平王暗通杨吴,私自发兵忠、万,乃是谋反之罪,却得随孤一道回洛阳。”
高季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面露痛苦之色,似是经历一番挣扎,这才道:“小王谋取峡、归、夔等州,确乎不应该,小王愿意上表朝廷,日后必不再对荆州之外的州县有非分之想,还望秦王明察!”
这却是以为李从璟嫌他给的条件不够,因而主动让步了。
让荆南回到郭崇韬伐蜀前的格局,这是高季兴心中预设的底线。
面对神色严肃认真的高季兴,李从璟啼笑皆非,调笑道:“南平王,依孤之意,你该削去爵位,去除品阶官职,自负双手,徒步洛阳,白衣请罪,如此或可保有一条性命。若有他念,皆是妄想。”
“秦王,你休要欺人太甚!”被如此羞辱,高季兴坐不住了,至今未曾歇息的双目,在此时变得通红,如同发狂的野兽,盯着李从璟,“王爵高某可以不要,品阶官职可以下降,但荆州高某寸土不让,秦王不要太过逼迫,否则你我皆无好处!”
高季兴的愤怒,让李从璟哑然失笑,他在高季兴面前蹲下来,摇了摇头,无奈且同情的道:“高季兴啊高季兴,你还真是不知所谓,难道你至今仍未醒悟,你在荆南的所作所为,任何一条,都足够诛灭九族了?孤此来,难道是与你谈条件的?孤可以很直白的告诉你,自你胆敢不遵诏令那一刻起,荆州也好,你的项上人头也罢,都已不属于你了,而今,孤不过是替朝廷来取走罢了!”
说罢,轻描淡写挥了挥手,“带下去。”又吩咐来提走高季兴的甲士:“自此刻起,此人不再是南平王,也再无官身,只是一介囚犯,不必再替他传话了。”
甲士应诺,高季则兴目瞪口呆,被带走时仍旧满脸不可置信,他还无法接受,他已从万人之上的堂堂藩王,变成了一介白身,不,是连普通百姓都不如的囚犯。而这,对那个下令的人来说,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殿下雷霆手段,仆敬佩不已。”桑维翰赞叹道。
摆了摆手,李从璟淡淡道:“叛国者,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桑维翰神色一凛,肃然点头。
莫离等人退下后,李从璟摊开荆南舆图,开始琢磨战局。
若是有百战军在手,形势哪有这般难以处理,无论是荆南军还是吴国水师,反手间都能灭之,区区夔、归、峡、荆四州,百战军便是一座座城攻打过去,也用不了多少时日。
然而如今的李从璟,却已不再单纯是百战军主帅,他更是大唐秦王,从某种程度上说,大唐整座江山都在他手里,总不能离了百战军,他便不会征战,不能决胜沙场了吧?
......
江陵城,南平王府。
高从诲与梁震相对而立,前者神色忧急,后者手臂上缠着绷带,挂在脖子后面,模样颇为狼狈--却是昨日围驿馆时,让君子都留下的创伤。
高从诲对梁震道:“如今父王身陷敌手,虽无噩耗传出,却也危在旦夕,从诲连遣数波使者求见秦王,却都被挡在营外,连营门都不得入。如何救父王,还请司空教我!”
高从诲,虽有世子之名,却并非嫡出,而是因其是长子。其母张氏为妾,身份并不显赫,高从诲能成为世子,有几分幸运。
说起高从诲的幸运,倒颇有典故。高季兴年轻时,也是沙场宿将,多有征战,而其每逢外出征战,都喜欢带张氏随军。
某次高从诲军败,带张氏逃窜,待到夜里,误入深涧。当时张氏已怀了高从诲,挺着大肚子,难免行动不便。逃跑途中,因张氏拖累了脚程,高季兴便想把张氏杀了,好快些赶路。但又有些不忍心,左思右想,终生一计。
张氏熟睡之处,是个土檐,高季兴便把土檐挖了,想让崩土把张氏压死。高季兴挖了土檐,抬脚就走,背后传来惊呼声、土塌声时,高季兴也没回头看。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没奔出多远,张氏竟然完好无损的追了上来。
高季兴固然惊讶于张氏的安然无恙,但让他更惊讶的,还是张氏接下来的话,张氏道:“妾适梦大山崩而压妾身,有神人披金甲执戈以手托之,遂免。”高季兴惊异之余,陷入沉思,他看了看张氏的肚子,觉得张氏必生贵子,故而就没再抛弃张氏。
高从诲此人,“为性宽厚,虽士大夫不如也”,算是勉强对得起高季兴当初预估,也算没有枉费张氏当时辛苦求存的艰难,加之他不可避免遗传了张氏的机智,所以现在世子之位坐得很稳当。
此时梁震正在忍受皮肉之苦,但眼下江陵的形势让他无暇多顾及自身这点伤势,听了高从诲的急切询问,他严肃道:“郎君此时该问的,非是殿下之处境,而是荆南之处境!”
高从诲愕然,不解道:“司空何出此言?为人子者,焉有不顾父母之安危,而贪恋权势的道理?”
梁震叹了口气,道:“老夫非是教郎君不顾人伦之道,而实是荆南无恙,殿下方能无恙啊!”
“请司空详说。”
“郎君请想,殿下多番不遵朝廷之令,私占夔、归、峡等州,任用高氏族人为官,拒绝朝廷委任之刺史入境,今又勾连杨吴,而秦王擒殿下却不杀,其因何在?”
高从诲颇有懊恼之色,“当初父王截蜀中之财,害朝廷之官,从诲便多有劝谏,奈何父王不听,夺取夔、归、峡等州,也是无论从诲如何劝说,父王仍一意孤行......”见梁震脸色难看,便知自个儿说了不该说的话--那些事背后可都有梁震拾掇,连忙话锋一转,“秦王仁慈,究其根由,乃因父王对秦王仍旧有用。”
“然也。”梁震咳嗽一声,继续道:“若是江陵被秦王攻下,殿下便再无用武之地,那才真正危矣。眼下郎君要救殿下,唯有积蓄荆南之力,而使秦王陷入困境,如此,郎君再以解秦王之困为条件,请秦王释放殿下,事方能成。”
“司空妙计!”高从诲抚掌而叹,“然则,如何使秦王陷入困境?”
“秦王之短处,在兵少将寡,倘若郎君能调集重兵,将秦王围于城外,则秦王必无可奈何!”
“司空高见!”高从诲先是振奋,继而又面露为难之色,“司空,兵围秦王,可是谋逆之大罪,先前哪怕江陵军与君子都有过厮杀,毕竟不曾主动向秦王发难。加之刀枪无眼,但凡秦王有所损伤,只怕荆南会得罪朝廷太甚,届时两者之间将再无转圜余地......”
“郎君!”梁震一脸恨铁不成钢,“那李从璟,昨夜里接连杀了数位王府高官能吏,更是策反了录事参军曹庆余,如此做派,难道不是死敌?到了此时,难不成郎君还妄想与朝廷化干戈为玉帛?”
高从诲默然不语,良久,方叹息道:“从诲不才,行事不愿不留余地,待大军集结,必得吩咐清楚,不得动秦王一根毫毛!”
“郎君有此念头,亦无不妥。”梁震不愿在这种细节上与高从诲争辩,“除此之外,为防秦王万一对殿下不利,郎君还得如此......”
......
石首,午后。
城池在昨夜就已易手。复州军来得突然,石首县城又疏于防备,被复州军偷袭得手,马怀远身先士卒,没费多大力气就攻占了城池,城中的荆南军力量,在天亮之前就被马小刀、周小全联手肃清。
到了午后,除却留下一部分人马驻守县城外,马怀远带领复州军主力到了江边,构筑防御工事,以求隔断长江交通,使得下游船只无法行往上游。
石首既为长江要塞,自然不可能建在河道宽阔、水流平缓处,这里的有利地形,也为复州军在准备防御方面提供了很大便利。
忙碌到日暮,马怀远这才下令收工,将士们大多驻扎于水寨中,方便应对随时可能爆发的战斗。午夜时分,马怀远刚睡下,便有斥候来报,下游发现大批船舰,不过因为黑夜的关系,看不清对方到底有多少兵马,只看到灯火如龙。
舰船在夜里基本是不航行的,马怀远估算了一下路程,得出舰队明日抵达的时间,也就没再多言,更未去惊动已歇息的大军,今夜睡个好觉,养足精神,明日才好厮杀。
翌日一早,马怀远擂鼓聚将,将情况告之于诸人,并且安排作战任务。午时前夕,当杨吴舰队出现在视野中时,饶是马怀远有所准备,也不禁为对方的规模心惊,他知道,此番石首坚守战,已不可避免是一场恶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