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平知道,她若是退让,这一阵便输了,从此威严扫地,落得和厉霖一样的下场。可若是不退让,她也不知自己会不会像冷大胆三人那般落荒而逃,输的彻彻底底,颜面无存。
一时间,广平县主踟躇了起来,对面那个相貌普通的少年一下子变得面目可憎,要多可恶就有多可恶。
无数道火辣辣的目光扎得广平全身不适,面庞发烫,半晌,她深吸口气,强作平静道:“今日之事,本县主定会铭记在心。讲学时间快到了,如此,伯尘兄快去丁等学舍,免得耽误了第一堂课。”
“丁等学舍”四个字广平咬得极重,话音落下,她身后的学子们纷纷笑了起来,再看向安伯尘,眼里浮起几丝轻蔑。
白狐书院分甲乙丙丁四座学舍,甲等学舍中只有十数名学子,大多都是品学兼优来历不凡者,里面的学子连琉君都极为重视。而乙等学舍中的学子,或是才学出众,或是身世高崇,却远不如甲等学舍。丙等学舍中大多都是不务正业的世家子,仰仗祖上荫庇,得以入学。至于排名最末的丁等学舍,里面的学子有身份低微的富家子弟,也有寻常百姓家的子弟,历经重重选拔方才进入白狐书院。
安伯尘虽被琉君擢为士子,入学白狐书院,可无论从哪点来看,他也只配进入丁等书院。在外人眼中,白狐书院的学子都是天之骄子,可在世家中人眼里,人分三六九等,白狐书院里亦是如此,丁等书院中的学子们身份低微,平日里饱受白眼。
广平县主虽输了安伯尘一轮,此时突然道出丁等书院,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你再怎么有本事,也不过是一区区仆僮出身,在白狐书院中卑微如草芥。
安伯尘如何听不出,却也没往心里去,没再理会广平,拉上李小官往学舍走去。
就在这时,沓沓的脚步声从林荫尽头传来,传入安伯尘耳中,让他心头一跳。
那脚步声乍一听并无特殊之处,可细细听去,时而似流水,时而似风起,隐约中含着难以道明的韵律,暗合某种玄奥。安伯尘刚抬起脚,下一瞬就被脚步声震于当场,无法迈下。
墨袍蟒带,风度翩翩,容貌俊美的男子嘴角含笑,行于溪水假山间,足不沾尘,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
“广平殿下此言差矣,君上有旨,特擢安伯尘进入甲等学舍。”
这话若是出自别人之口,广平定会嗤之以鼻,可从眼前这人口里道出,广平县主就算再不情愿,也只得恭敬行礼,满脸委屈的瞪了眼安伯尘,随后带着一干噤若寒蝉的世家子,忿忿离去。
当今琉国朝野第一人,如日中天的左相亲自驾临白狐书院,且还是为了书院中身份最低微的安伯尘,一旁的学子们心头震惊,复杂的看向安伯尘,随后纷纷散去。
眼见左相笑吟吟的朝自己走来,安伯尘头皮发麻,心生寒意。
自从知道左相是隐伏琉京的大妖后,安伯尘已将左相视为最不可招惹之人,亦不愿再见到他。孰料刚走出墨云楼,来到白狐书院,左相便接踵而至,寻上了自己,表面上看是为自己解围,令世家子们不敢妄动,可实际上又岂会这么简单?
离公子和左相对弈琉京,偌大的霍国公说死便死,如同弃子,毫不可惜。而安伯尘阴差阳错踏足这场棋局,坐于墨云楼之巅,几经周折,巧计脱身,本以为能够逃离出两人间的纷争,谁曾想先是被离公子引到望君湖,如今又被左相寻上门。
“小官,你先回去。”
扭头看向不知所措的李小官,安伯尘无比郑重的说道。
李小官早已对安伯尘言听计从,也认得左相,只以为安娃子受到当朝左相垂青,当即满心欢喜的点头,暗中捶了安伯尘一拳,眨了眨眼:“伯尘,真有你的!”
说完,李小官转头而去,来时意气风发,去时也是一脸喜色,却没看见安伯尘眼里的无奈。
转向左相,安伯尘恭恭敬敬的行礼,未等他弯下腰,手臂就被一把托住。
“轰!”
安伯尘长发冲天倒飞,低垂着头,眸里闪过浓浓的惊骇。
从那只柔软的手中传来一股奇异的力道,不是文武火,也不是无形之水,竟似一道气流,钻入安伯尘双臂,游走周天经络,最后来到下丹田,绕着两轮经络流转片刻,旋即被收回。
“两重轮?”
双眼微眯,左相若有所思的看向安伯尘,渐渐的,嘴角浮起莫名的笑意。
安伯尘心头剧震,秋风清冷,他立于风中,汗流浃背,眸里浮起慌乱之色。
他辛苦施计,骗过琉京上下,君臣世家,却被左相一眼看穿,道破天机.......妖怪,妖怪,果真是妖怪!
安伯尘能胜厉霖,能让广平县主无可奈何,然而,在左相这等智谋通天者眼里,这些把戏也只是小孩子的玩闹罢了,难登大雅之堂,也难祸国乱天下,只需一言,便将安伯尘打回原形,无处藏身。
“放心,今日本相来找你,并不想为难你。”
玩味地打量着安伯尘,左相笑意愈发浓烈:“今次也算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不如边走边聊。”
第三次?
安伯尘一怔,随即醒悟。
第一次是霍国公遇难的那一夜,第二次是在演武场......这么说来梦里那几次,以及自己神游琉京左相并不知道。
安伯尘心中稍安,眼前的男子,抑或说这头蛇妖,虽然深不可测,却并不知道自己最大的秘密。
深吸口气,安伯尘稳下心绪,不卑不亢的拱手道:“敢不从命。”
“他倒是挑了个好变数。”
眼见安伯尘很快便恢复自若,左相面露嘉许,语气莫名,随后向溪边走去,安伯尘自然紧随其后。
郎朗书声从学舍传来,学子们虽在念书,可明显心不在焉,不时张望向窗外,看向漫步溪水边的那两人,目光复杂,大多是嫉妒和艳羡。左相明显是看中了那个小仆僮,想来安伯尘平步青云指日可待,书院里的世家子们固然出身不俗,可都知道,如今琉国大权掌握于左相手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绝非虚言。因此,即便是他们,也无比眼红安伯尘的际遇,却不知此时的安伯尘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杨柳岸,奇石嶙峋,假山堆叠。
左相看着脚下的潺潺流水,眸波轻漾,沉吟着开口道:“离公子其人,好算计,好阳谋,表面看去光明正大,实则每一步都是置人于死地,虽留后手,却是死手。”
闻言,安伯尘有些意外的看向左相,却是没想到他会开门见山的道出离公子。
想了想,安伯尘平静的问道:“不知大人为何要和伯尘讲这些?”
“为你解惑罢了。”
左相转头看向安伯尘,笑着道。
面对左相,安不尘若是再装作不知,反倒落入下乘。左相知道离公子就在京中,也知道这一局是从王馨儿开始,作为离公子的对手,他知道的定比自己要多得多,说不定也知道自己深埋心底的那个疑惑。
迎向左相含着笑的眸子,安伯尘拱手道:“如此,敢问大人,对于离公子而言,伯尘又算什么?”
“你是想知道你是他的弃子还是有用之子?”
左相并没有意外,嘴角浮起浅笑,深深看了眼安伯尘道:“对他而言,你的用途只有一个,那便是为王馨儿寻出藏有所谓仙人秘籍的九辰君。至于接下来,你是死是活便不在他考虑之内。”
闻言,安伯尘愣了愣,这些天来他已隐隐猜到,此时听得左相说出,心情难免有些复杂。
左相位高权重,神通广大,今日前来白狐书院固然有些蹊跷,却并无理由欺骗自己。
“既然如此,离公子如何料到我会从王馨儿手中逃脱性命?”
安伯尘又问道。
那夜他之所以能逃生,全因一场预见未来的梦,安伯尘隐约感觉到,他能神游入梦和那场梦也脱不了关系,倘若离公子算到了那场梦,那么自己的入梦之术说不定他也知道。
如此一来,自己对于离公子几无秘密可言。
光是这么想想,就令安伯尘毛骨悚然。
“离公子表面看上去全无修为,实则不然,他最拿手的是望气。所谓望气,便是察看人之气运,你的气运即便陷入王馨儿的杀局也未曾衰败,对他而言足矣。”
左相慢条斯理的答道。
“原来如此......”
安伯尘喃喃道,心中暗舒口气。
跟随离公子将近四年,原先只当他是一个喜好玩乐、性情古怪的商贾。然而从一个月前起,离公子在安伯尘心中的形象一变再变,到如今,已变得无比陌生。
只是没想到,左相对离公子竟如此熟悉,且听他的语气,似乎还有几分难言之隐。
秋风扫落叶,飘入溪水,打碎了水中倒影。
目光微颤,陡然间,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从安伯尘心底生出。
他低垂着头,佯装在看水中落叶,强忍着心中的惊骇。
那个念头一经生出,再无法散去,随着溪中涟漪远远荡开,直蔓延到七年前的开平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