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妞不高兴了,说,随他去,喝酒喝酒,让他喝死跌死扑死,看他还喝喝喝!
小德开始唤狗。狗的名字叫阿黄。阿黄不在家,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小德说,阿黄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德婶说,睡你的觉去,把狗暗洞开着就好了,它自己有脚不会回来啊?
小德磨蹭着不睡觉。他说,我想等电来。
德婶骂他,睡觉要等电来干什么?
原来小德的家庭作业还没有做好。油灯火苗摇曳得厉害,小德不想在油灯下做作业。
老德还没有回来,外面风声又涨了几分。德婶开始担心起来。以前老德也经常晚归,醉醺醺的,有时候要到三更半夜才回来,德婶都没有担心过,可能这次天寒地冻的,怕又要下雪,所以德婶的心竟然紧了一下,想起老德,还打了一个冷噤。
德婶开始央求两个女儿,去看看老德,去接接老德。
两个闺女说,不去。他要喝酒就让他喝,还怕他摸不到家门啊。
德婶说,今天天气不好,你听外面的风声。
外面的风声让大妞二妞更不想走出门去。
德婶说,真是白养你们这么大了。
大妞说,天气不好,说不定爹就歇在镇上了。
德婶说,真那样倒好了,你爹的脾气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天亮了他也要赶归家,哪怕在外面走一夜夜路。看外面这风势,人都站不住。你们尽尽孝道,就去望望他吧,说不定走不了多远就能撞着了。
二妞说,反正我不想去,外面黑咕隆咚的,怎么走啊。
好,好。德婶说,女儿总归是人家的人,我还有小伙呢。她喊小德跟她一起去接老德,小德犹豫地站起来。德婶说,换鞋。小德就去拿鞋。德婶帮小德往鞋里塞草絮。
大妞给二妞使了个眼色。二妞说,真烦人。
两个丫头就说,算啦算啦,你们留在家里,我们去接吧。
德婶就往大妞二妞的雨鞋里塞稻草。末了又找了些破棉絮,绑在一根棍子上,棉花上沾了煤油,好当火把使用。家里本有把手电筒,但电池里的电都漏光了。
大妞和二妞就举着这根火把上路了。但在漫天的黑和风还有冷里,一根火把还是太渺小了。它的火焰被拉成一面三角旗,还呼呼地响着,照不清路不说,反而使得大妞二妞陷在更深的黑暗里。大妞拿着火把,二妞牵着大妞的一只手,两人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还不如不要火把呢。这样走到村口,大妞就把火把扔掉了。两个人在黑暗里站了一会,眼睛这才慢慢努力适应这漆黑一团的冬夜。
从村上到镇上,沿着马公河,河埂高高的,有七八里路。前面三里路,偶尔有村庄坐落在河埂的一侧。三里路过后就没有人住的房子,只有鬼住的房子了。过最后一个村的时候,首先就是一个很大的坟场,几棵掉光了叶子的树兀立着,像坟场的看守,风把树枝摇得喀嚓响。坟场过去,是一个水电站,曾经在这个地方发现一具尸体。那是一个谋杀案,杀人犯把死人装在蛇皮袋里,沉到了河底。一个放鸭的老人发现了这个死人包。他撑着小溜子,竹篙点到了蛇皮袋。老人又用竹篙点了好几下,以为是意外的财富,就潜水把蛇皮袋捞了上来。一些事情要是没有发生多好啊。黑夜把骇人的东西都释放出来了,风简直就是在鬼哭鬼叫了。二妞说,我怕。她感觉有眼睛有手有脚步声,都隐藏在黑暗中。她抓紧了大妞的手。大妞呢,也怕得不得了,乐意被妹妹这般紧紧地抓着。姐妹俩就这样走着,像两个搭扣在一起的铁链子。她们多么希望能在无助中突然听到父亲的咳嗽声,那样,就不会再在夜色里深入下去。大埂的一侧是农田,另一侧就是河水。冬天水位下降,河坡又高又陡,摸黑行走的人要小心,如果失足掉下去,那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大妞二妞到镇上,镇子都已经睡觉了。长长的一条街,黑咕隆咚的,就跟河道一样让人迈不出脚。混堂、茶馆和饭馆子都关门了。镇上没有一个人,更别说有老德了。走了这么长的路,满以为出来能见到老德,结果没见着,想想回去还要走那死人路,二妞就想哭。大妞说,既然来到镇上了,我们就再找找,说不定喝多了在哪家睡觉了,我们也好借个手电筒,好照着路回去。
从村上到镇上,沿着马公河,河埂高高的,有七八里路。前面三里路偶尔有村庄坐落在河埂的一侧,三里路过后就没有人住的房子,只有鬼住的房子了。
老德在镇上有几个朋友,一个叫小杨,一个叫老关,还有一个叫陆家佬,老德和他们尝酒的次数多,是酒肉之交。大妞二妞先去找的是小杨。小杨家都已经睡下了,听到敲门声,小杨先问谁,然后起来开门,很奇怪这么冷和晚了,大妞和二妞居然找到镇上来。一开始他以为是老德和德婶两口子吵架,知道了是来找老德的,就说,怎么,这个德家佬还没有归家吗?他告诉大妞二妞,老德到镇上后,他和老德一起吃的中饭,吃过中饭就散了,老德说要回去。等等,会不会他和我分手之后又碰到别的人,又喝酒了呢?小杨知道了两人是一脚深一脚浅、摸黑到镇上的,也忙不迭说老德的不是。这个德家佬,不回家,看把两个丫头给折腾的。说着就找了手电筒拿给她们。
从小杨那里出来,两个人又去老关那里。老关说他下午去老婆的娘家,没有见到老德。两个人再去陆家佬家。老德果然又和陆家佬喝酒了。陆家佬说,你老子和小杨喝完酒后,就先去混堂把泡浴洗了,等从混堂里出来,将好我碰到他。他非拉着我喝酒,后来王家蓬上的老五头也跟我们一起喝。我算算时间,嗯,没喝多少酒,也没喝多长时间,你老子自己也说,天气不好要早点回家,所以我们散得很早。会不会他又在王家蓬上逗留了?
王家蓬离镇不远,虽不在回家的路上,但只要弯一点路,过一架桥就到了。大妞和二妞要去王家蓬上寻老德,陆家佬想让两姊妹在镇上歇一夜,明天再回去不迟,但两个女孩想到德婶等不到她们回来,不知道会怎么急,执意回去,陆家佬只好随她们,左右交代要好好地走、路上要当心等等。
王家蓬上的老五头说老德早回去了。老五头说,老德回去有一段时间了。估计老德到家的时候也正是大妞二妞出来找他的时间。不知道怎么竟然没有碰上。姐妹俩想也许老德已经在家呼呼大睡了,而她们却受这样的苦,心里就埋怨老德,想以后随他怎么喝,都不会出来找他了。
回去的时候不比来的时候,一方面是往家赶,一方面知道老德已经回去,又有手电筒照着,两个女儿心里安定了不少。大妞甚至用手电筒照远方鬼魅般的树影什么的,也照右侧黑暗的河水。被手电筒照出来的河流显得深不可测,像死人身体的一部分,阴森而恐怖,所以二妞央求姐姐,不要乱打手电筒,她怕。大妞呢,她也怕,但她忍不住不照。她说,说不定爹爹不小心会跌醉在哪里呢。就这样,大妞一路走,一路用手电筒四下里乱照,河水、斑毛丛、水电站、坟堆、天空、人家的屋角、码头、草垛,都一一照过,当然了,老德都不在那里。有时候,大妞甚至照出了老德在这条路上行走过的痕迹,这些痕迹显示老德是在往家走。等到她们回到家里,尽管又劳累又冷又害怕,但只要老德已经先她们到家,她们会忘掉路上的不快,原谅老德,还是让老德继续做她们的爹。
大妞二妞出门后,德婶就开始坐立不安。她想,火把会很快歇掉的。两个女儿还没怎么走过夜路,而到镇上的路又那么长。她担心她们,甚至愿意把她们喊回来。但是她又担心老德,现在除了这个老德,她还要担心两姐妹。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丫头们走到哪了,决意不睡觉,要一直等到她们回来。这个时候电来了,小德趴在桌上写作业,德婶在旁边看着。小德说,妈,你先去睡觉吧,外面希冷的。德婶已经在打瞌睡,头慢慢伏到桌面,然后突然又把头往上抬。啊。她会说,几点啦?有时候问,你爹回来了吗?或者,你两个姐姐回来了吗?小德回答说没有。因为瞌睡,德婶就摸不准两个女儿走到哪了。她很茫然地瞪大眼睛看着,目光渐渐涣散,头又开始慢慢往下冲。小德做完作业,就看着德婶埋头和抬头,这两个动作被德婶反复重复,且间隔越来越短。小德突然发现几个回合之后,德婶已经老态龙钟,头发雪白,满脸皱纹,同时身体也在枯瘪下去。小德相信这是幻觉,但这样的幻觉让他心生恐惧。当一个孩子还不能完全理解亲情的时候,即使生他如父母者,有时候也会让他惊惧不安。小德不敢再有类似的幻觉出现,他把自己的母亲摇醒。德婶问,是你爹回来了?小德说,看你都困成什么啦,把门留着先睡吧。
母子两个就上床睡觉,毕竟天冷,德婶觉得坐在那里,脚竿都给冻得没有了。捂在被窝里,也是好久生不出热气。小德的小床在德婶大床的对面,大妞和二妞睡在另外一间。小德没有睡着,刚躺下的他喜欢在被子里淅沥桫椤一番。那边德婶已经睡着了。德婶睡着了会打呼,鼾声还挺响。小德看见德婶的床面前挂起了一个气球,知道她已经睡着了。德婶一打呼,小德就不那么容易睡着,会情不自禁感应德婶的鼾声。有时候鼾声剧烈,小德会觉得心里难受。他就喊,妈,妈。德婶很容易就惊醒过来,也许她只是身体睡了,而灵魂却一直睁着眼睛。恩,啊。德婶像是在挣扎,又像是在呓语。但她还是醒了过来,问小德,怎么回事?是你爹和你两个姐姐回来了吗?小德指出,你睡觉又打呼了。德婶总结说,可能是白天累了。德婶白天乏累了,晚上睡觉就会打呼。这个德婶自己知道,并且经常反过来套,晚上打呼就是因为白天累,好像没有不对的地方。
后来小德刚入睡,就被德婶吵醒了。她用很大的声音问,是谁,是哪个?于是小德被吵醒了。德婶说,她刚才看到屋里面有人影子一闪。是不是家里面进来贼啦?小德掀开被子,跳下床,在屋里面找。都没有,别说人影子,就连鬼影子也不见一个。小德找了一圈,又重新上床,被子又冷了。德婶说,也许是在梦里面,我睡得蒙蒙瞪瞪的,猛见着人影子一闪,就以为来小偷了。小德说,这么冷的天,哪来的小偷啊,睡觉吧。
但是德婶仍然睡得不安生。她刚合上眼睛,就觉得一个人在她旁边躺下来,她用手去摸,却没有人,她以为是老德回来了。过了一会,她又说老德回来了,因为她听到他打酒嗝了,也闻到了他一身的酒气。但小德闻不到。为了证实德婶的话,他还跑到灶门口去看。有时候老德喝多了酒,会抱床被子窝在灶门口睡,但灶门口没有人。平常阿黄会睡在那里,但阿黄也不在。阿黄不在桌子下面,也不在床下面,不知道这么冷的天跑到哪里去了。小德心里想着阿黄,回到床边。这边德婶又说,她听到门吱嘎响了一声,不知道是人进来还是出去了,但也很有可能是风,外面风很大。小德于是又跑过去,干脆把门闩闩上。外面风真的是很大,房子被吹得摇摇晃晃的,电灯光都刮得摇摇晃晃的。那些静止的东西被照得有些趔趄,那些阴影悄悄地在波动。似乎有很多飞翔的东西,也可能是一个飞翔的东西以很快的速度在屋里旋着飞。
小德想要撒尿,但他不想撒在马桶里。他从被窝里坐起来,穿衣服。德婶问,你起来又要做什么?小德说,撒尿。德婶说,为什么不撒在家里马桶里?这么冷,跑出去找冻啊。但小德不喜欢站着朝马桶撒尿,也不喜欢听别人坐马桶。他不想听到尿声,总要用被子蒙过头。而且上完马桶后,房间里会有粪便的气味,特别难闻。小德套上毛衣,德婶要他再穿上棉衣棉裤。小心冻坏了。她说。
小德就穿好了衣服出去,开大了门,站在从门口泻出来的光中小便。不远处有一棵树,再远处就是黑暗。在黑暗里,房子的左侧,一条小河还是蜷缩在白天的位置。小德眼光匆匆扫过黑暗,热的尿液浇在冻结的地上。这时候小德赫然看见一个白东西站在树枝上,像是一根塑料棍漾在空气里。小德吓了一跳,想等小便尿完,眼光只集中在自己的尿上。但树枝上的那个东西竟然从树枝上掉了下来,在着地的时候又漾起来,并朝小德飘过来。
那是白无常鬼。小德以前听人们说起过无常鬼,一个白一个黑,白的在黑夜里能看到,黑的就隐在黑色里了。小德还知道,只有要死人了,黑白无常才会出现。难道我要死了吗?小德顾不上小便,想转身往家跑,但他钉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了。
那个白无常并没有离小德过近,他也停住了。风把小德的身体吹成一个大窟窿,但这么大的风,竟然吹不走这个幽灵。他的身体被吹得呼呼的,但他好像站在那里有根了,像一棵芦苇,吹弯了,但吹不断,也不会被吹走。
小德没办法跑回家,也不敢拿余光看那东西,感觉那东西无处不在,在空气中漾啊漾的。夜像是一条黑色的河流,里面则飘满了这种白色的水草。小德怕得要死。他想,我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无常鬼马上会让我死了?白无常好像能看穿小德的恐惧。他说,你不要怕,我来的目的不是为了你,信不信由你。小德真的听到了白无常说话了。白无常说,孩子,不要怕,我来只是为了带走另一个人的鬼魂。白无常的话夹杂在呼啸的风里。小德似懂非懂。一个人死了?哪个人死了?一只狗叫了很长时间,谁家的狗?白无常为什么让他看见而又对他毫无恶意?白无常有什么用意吗?小德的心隐隐痛起来。他想到了老德。是的,就是他。白无常说,你的父亲,就是今夜我的目的。他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