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乙说,人老了尴尬啊。你看我,还好我还能走能讨饭,要是我走都走不动了,我不是要贻害子孙吗。要是有个七病六痛的,我想我也只有一死了之了。就在前几天,我还看见一个和我差不多的老太婆淹死在河里。有人说她是不小心淹死的,但不小心还是有意又有什么区别呢?没有人知道她是谁,除了她是个乞丐婆;也不知道她是哪里人,肯定不是本地人。我要是死了不也就和她一样,被人用麻袋装起来,掘个坑就埋了。那不就是我吗?难道还能设想更好的下场,回到出来的地方,埋在家人的坟墓旁?这都是不可能的啊。出来就是选择死在外面,能活一年是一年,能活两年是两年,实在撑不下去了就寻死。这也在孩子们的意料之中啊。只是想到孩子们活在这个世界上,还要受这么多苦,偏偏老子娘又没有什么置给他们,没有缓解他们的压力,就会感到对不起他们,心里头难过。正因为这样,选择出来讨饭,不给孩子们雪上加霜,又觉得是走对路、迈对步了。
女人甲和女人乙有段时间都不说话,陷入各自的伤心沼泽地。风呼啸,摇撼,撞击,拉长,铺天盖地。雪被仍在收缩,它的上半部分已经冻出很多孔隙,下半部分却在板结。女人甲还在调试收音机。啊——话说郑恩——外交部发言——兹拉兹拉——袄一挪多西里——
5
这时候收音机里出现了一个很清楚的老女人声音:
我是真不想活了,也没什么活头了。我跟你说,我受苦受累为哪般,不就是为了他吗?他父亲去世得早,我辛苦帮他成家,吃的哪里是人能吃的苦头啊。他一句好话没讲,听他老婆的话,两个人一齐来反对我,把我当成眼中钉。(主持人:您不用急,慢慢说,他们对你怎么了?)对我怎么了?我跟你讲啊,他们恨不能我死去,早死早好,就顺了他们的意了,我就偏不死。要带小孩的时候用得着我,要人帮看店子的时候用得着我,利用过了,就觉得我这也不好,那也胀气,可以死了。(主持人:您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跟我们说说,你是谁,你住哪里,孩子怎么对您不好了,慢慢地一样一样来。)主持人啊,我可不能说我是谁,家丑不可外扬,这个我还是知道的。我打这个电话也就是想让大家评个理,他们这样对我可还应该?(主持人:子女对父母不孝是违反社会公德的,不是什么家丑,要都像您这样遮掩,坏风气就得不到纠正了。您还是说他们是怎么对您的吧。)从打这个电话开始,我就豁出去了。反正全地球的人也知道了,我也不怕什么羞了。我那个小伙,十几岁就没了老子。我想他没了老子,可不能让他在吃和穿上比别人低贱了。要是什么都不如人家,小小年纪心里就落下阴影可不好。你说的对啊。我在家里是既当妈又当爸,在外头一个人做几个人的活,就是不想让他过苦生活。他现在这个店,当初要不是我,也到不了今天。想想是伤心,那么重的货都是我一个人搬进搬出,舍不得喊小工,付人家钱。就这样一分一厘地苦啊熬啊,房子帮他弄好,人也帮他寻到。我还有哪样对不起他,你说说,我还是尽到了一个家长的责任了啊。他倒好,现成地接到手上,就什么都是他的了,我是一点点功劳也没有了,一点点苦劳也没有了。他的那个女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好吃懒做的货,什么都不会,就会指使人,这也要你做,那也要你做,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要有个歇时,我就是再年轻十岁,也是血生肉长的,不是什么机器人哇。坏还是坏在自己小伙身上,头夹在女人逼缝里过日子,(主持人咳嗽一声,叙述者浑不在意。)对女人是言听计从,对我是恨之入骨。我就不晓得我有哪点对不起他了,我血泊漓拉地生下他,把屎把尿拉扯他到大,帮他成家立业,我就想不明白,我还有哪点做得不够?哪点做得不好?主持人你说说看,天底下哪里还能找到这么没有良心的人?我这个心里啊,比今朝落了的这场雪还要冷上一百倍。(主持人:今天这场大雪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也是近年来难得的大雪。相信很多朋友会因为这场大雪而有很多的心声和祝福,想要送给身边或远方的亲友。现在我们在听一位老人家说她生命里的故事,同时我也想提醒这位打电话进来的老人家,由于导播告诉我后面还有好几位朋友的电话打了进来,时间有限,请您快点说完您的故事好吗?)主持人你是在催我啊。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催我,你越催我,我越说不快,越不知道怎么说。还有啊,我听过你好多次节目了,心里也很喜欢你做的节目。我不知道怎么办,一心想死的时候,我就想,我可不能就这么死了,那不是白死吗?我受的那么多的气也不能出,我不就是个怨死鬼吗?我就想敞开我的心扉,把我所有的苦水都倒出来。当时我就想到你了,想你也许能帮我出个主意,教我一个好死法。(主持人:死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你可以找你所在的居委会反映情况。)你说居委会啊。我们这里是小地方,没有什么居委会八委会的,要找就只能找派出所。可我又不知道派出所来了会怎么样。我心里是一点底都没有,身边连一个能听取意见的人也没有。我别的不怕,就怕别人晓得了会当笑话看。家丑不可外扬。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当时我就想拎一瓶乐果喝死在他的店门口算了,又想,那样就会影响店里的生意。我还想敲锣打鼓把我受的委屈告诉所有的人,在小菜场门口喝死算了。这样,我是可以死了,又怕小伙一世人生被人戳脊梁骨,一辈子抬不起头。天下只有舍不得孩子的父母,却少有舍不得父母的孩子。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跟你说啊,今天这苦水倒了,我心里好过多了。但我还是想死。我死了,到下面见老头子。老头子问我,你来啦,小伙怎么样啊?我怎么回答?我不好回答啊。我说,我帮他买了房子,讨了老婆,帮他把孩子带到能上学。老头子说,那你劳苦功高啊,应该享几年福才对啊。我眼泪水汪汪的,只好往肚子里咽。主持人啊,你说说现今这个世道——(主持人:由于时间关系,我们不得不挂断这个电话,现在请导播把另外一个电话接进来。喂,你好。女听众:主持人你好。今晚的雪让我想起远去的一位朋友,这位朋友特别喜欢雪。每到冬天,我就祈祷为他带来一场雪。我觉得雪洁白纯情,代表了美好的感情和纯真的祝福,我想把这份祝福送给我的这位朋友,同时送给您和外面的导播小姐。主持人:谢谢。谢谢。这场雪也送给你。听你的声音,你一定是一位冰清玉洁的女孩子。你的声音和祝福一定会通过我们的电波传给你的那位他。好。请导播再接进下一位朋友的电话,你好——)
女人甲说,这个不是她了。
女人乙说,好像是没有了。
女人甲在调台。学日语——整点新闻——广告——唱歌——兹拉兹拉,兹拉兹拉……
女人甲说,也是一个作孽人。
女人乙说,不知道她会不会犯傻自杀。要是我就不会。我会出来讨饭,和孩子再也没有半点关系,就当没生过,没痛过。
女人甲说,也就是一时想不开吧。我想她这么多苦头都吃过来了,这么点委屈应该也能扛过去。我听她说话,应该也是一个乐观的人。你听听:全地球的人都要知道了。还有:到地下见老头子。一听就知道是个吃过大苦头的人,是一个毛了边的人,还有什么不能消化呢?
女人乙说,那个儿子是个恶人,虽然我没听到他到底做什么作孽事。
女人甲说,忘恩负义的多了,天底下也不止这一个……
两个人说话声渐渐小下去。
女人甲睡得早。她的鼾声像一片挟裹在呼啸北风里的树叶,拔高,下降,颤抖,突然又悄无声息。
女人乙听着这北风背景里的鼾声,感觉自己又是鼾声里的叶子,拔高,下降,颤抖,悄无声息。收音机没有被关掉:兹拉兹拉兹拉兹拉兹拉兹拉兹拉兹拉……也像在抽出鼾声。
6
女人乙先醒了过来。女人甲还驼着身子,她的鼾声因为早晨显露出来的白而突然销声匿迹。喧嚣了一夜的北风也停息了,被泛出白光的雪被吸收殆尽,只有收音机还在兹拉兹拉地冒着泡泡。
女人乙小心地穿衣下床。她把门打开,雪被反射出的光芒像这个早晨一样安静。门前路上的雪被已经被人踩出了一条洼陷的雪径。雪径上一些有力的鞋印里,雪水又结成薄薄的冰。
女人乙想先做好早饭,烧出热水,再喊女人甲。在这里住了一夜之后,她感觉就像是在自己的家一样。不用问女人甲,她就找到了米袋子。到河边淘米,码头上的冰已被人破开了匾大的一块地方,没有其他人。
等到女人乙喊女人甲起床的时候,她才发现有点奇怪。她喊了好几声,女人甲就是不应声。隆起的被子在女人乙看来,突然像坟墓一样。这感觉一划而过,但足以让人害怕。女人乙的手触到了女人甲冰冷的脸部。女人甲已经僵硬了,似乎和床板还有被子冻在了一起。刚才女人乙还能轻易掀开被子,现在这被子是怎么也掀不开来了。
女人乙有一走了之的冲动。把门带上,踏着积雪一路向前,把这个夜晚,村庄还有屋子远远地甩在身后,但又想到,女人甲的尸体也许要等好多天才能被人发现,也许要等到这场大雪融化了,她的存在才会被人想起,而那时她已经死了不知道有多少天,女人乙又犹豫了。女人甲是个好人,她不能不顾她,只顾自己。
女人乙跑到邻居家门口,告诉他们,那个屋子里的女人死掉了。他们立马就知道是女人甲。于是,从很多屋子里出来很多人,都朝女人甲的房子涌去,雪踩得喀嚓响,几条狗也加入人群中,在人腿中间绕来绕去,几个小孩乘机跑到雪地里玩雪。
女人们进到屋子里,她们终于号啕大哭;男人都留在外面,用脚跺雪,抽烟,吐痰,听着屋子里面乱糟糟的声音。一些人被交代了路线,去通知亲友。一些人则去镇上买东西。
下午的时候,先是女人甲的孩子们赶来了,接着是其他亲友陆续赶到。灵堂搭起来了,一个一个花圈排排放。八音吹鼓手每逢有奔丧的人出现,就要吹奏一通,来人就乘机哭一通,随后在别人的劝阻下收起哭声,加入缅怀女人甲的谈话中。
女人乙混杂在人堆里,没有人注意她。她想到之前这个屋子里还是那么冷清,现在却这么热闹非凡,装点着痛苦或者被痛苦装点着。这巨大的反差让女人乙不知所措,却没有想到走。没有人来问她女人甲是怎么走的。走的时候就她在场,虽然她也是睡着的,对此也一无所知,但总可以说点什么,比如女人甲害怕晚上夜里突然得什么急病,或者一觉睡过头睡死了。这样的担惊受怕总可以说说的,但没有人过来问哪怕一句。也许死一个人够一群人忙活一阵子,那好,女人乙就等着,等他们来问她女人甲是怎么死的。她总得告诉他们之后才能走人,好像这是一个被强加的任务,她必须做到。
女人乙有时候能在吵闹声中突然听到兹拉兹拉的声音,那是忘了关的收音机还在吐着泡泡。收音机不在床上,也许被碰落到床底下去了。女人乙听着声音越来越微弱,估计是快没电了。她想要从床底下把它找出来,在收音机彻底没电之前把它关掉。床底下黑糊糊的,她扫了好几眼,仍然什么也看不清。也许要钻到床底下去用手摸才能摸到,但眼前这么多人,女人乙不好这样做。她只有等,等到人没那么多了,她好赶紧钻到床底下把收音机找出来。
晚上的时候,一个女人在女人甲的枕头里摸出了一个纸包,里面整整齐齐包着800块钱。那是女人甲为自己的百老归天准备的。她不想让孩子们多花钱。孩子们因为女人甲的这个意愿而百感交集,大放悲声。最后这800块钱被用进了礼祀钱中,因为孩子们谁也不想要这笔钱。而放到了礼祀钱中,孩子们被分摊的钱数就相应减少,其实就等于孩子们瓜分了这800块钱。
这钱是怎么来的呢?一方面是小辈们给的,这个塞50,那个递30,让女人甲自己买点口小货吃,调剂改善一下伙食。这样的孝敬,女人甲有时候收下,有时候则坚决不收。心意到就好,她会这样说,我不想你们夫妻俩又为这点钱而相骂吵死;另一方面就是女人甲自己创收挣来的。做一些小买卖,比如拣垃圾,废铜烂铁酒瓶子什么的,好坏能卖几个钱,还有就是卖小菜,女人甲在自留地里面种上些黄豆啦,地瓜啦,香瓜藤啦,荭草啦,每件都能卖到一些钱。特别是在过年前后,马兰特别贵,女人甲就整天在地头挑,眼睛盯肿了,皮肤吹裂了,晚上还要在洋油灯下拣干净了,一大早天蒙蒙亮就去卖。就这样,钱一分一厘地余起来,很不容易。
在女人甲想来,最好是在自己就要死的时候,把这个包掏出来,当着孩子们的面,吃力地、一层一层地打开。最后,露出来的不是光芒闪耀的传家奇宝,而只是薄薄的一沓800块钱。
在孩子们面面相觑的时候,女人甲的台词是早就想好,在心里念过上万遍的,会说,我这就要死啦。我死了,也不要你们太花钱,把戏做给活人看,那样浪费不好。你们就用这800块钱把我送上仙人山火化,把我的骨灰埋进鬼坟滩好了。钱要真正不够了,你们再每个人分摊点。反正是我死,就由我来出大头,你们出小头好了。
说完就死,不给孩子们演戏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