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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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人物(2)

因为只有如此,他才能够进入推敲山河的状态

《青年作家》:你小时候全家搬到林子里住,是从另外一个地方迁徙到那里的,这个牵扯到你们家族的事情了吗?

张炜:《你在高原·家族》里集中写了一些事情。作家一般会尽可能地绕开真实的个人——无论怎么绕,还是借助现实去想象。很早的时候我们全家不在那片海边林子里,是从外地迁到那里去的,因为各种原因……在动荡的社会生活里,几十年周折了好几次,最后就来到一片没有人烟的地方居住了。小时候看到的人很少,无非是打猎的、采蘑菇的,再后来接触园艺场和林场的人、一些地质工作者,他们都是到处游荡的人。离我们林子最近的一个小村叫“西岚子”,要穿过长长的林中路才能找到。这个小村我在《九月寓言》里写过了,它是从很遥远的地方搬迁过来的,是逃荒人组成的一个村落,让人感到分外亲切。我小时候跟那个小村的人发生了很密切的接触。后来那一带发现了煤矿,还发现了浅海油田,于是矿区建起来,各种外地人越来越多了,我的视野开始扩大。

我原来接触最多的是动物和植物,那是一种孤独的童年和少年生活。

大约十六岁左右一个人到山东南部山区去生活,后来返回了一次,最终又回到山区。这样一直到1978年,考入半岛地区唯一的一所大专学校中文系。

《青年作家》:你家住在林子里,是单独的住吗?是不是和你《家族》里面写的有点像?

张炜:是单独,在林子深处——四十年代末搬入的。反正是经历了动荡的生活,最后既不能在城里,也不能在乡村生活,是这样一种可怕的状态。父亲一直在一个水利工地,在南部山里。但与小说还是不一样,小说总是一种虚构。真实的情形或许比虚构的生活还要复杂一些,它一旦被对号入座,对生活和艺术都是尴尬无趣的。

《青年作家》:这么讳莫如深?

张炜:有些作家是不愿意书写自己的——无论是苦难的家族还是幸运的家族——我就属于这样一类写作者。我并不是担心一些人思想僵化,将作家的表达和他的经历之类一一联系,将文学表达简单化和表面化,于是对作品和作者造成双重的伤害——我不是出于这样的担心。我只是不愿意谈论自己。

《青年作家》:作家对自己的出生和来历,不想多谈吗?

张炜:许多人是不谈的。因为阅读者很容易跟作家具体的创作道路、思想倾向等各个方面发生联系,产生特殊的反应——这也属于“化学反应”,已经完全不是原来的作品了。这对艺术和思想的理解都没有好处。当然倒不仅仅是因为这些顾虑,是现实生活和艺术想象的关系,作者担心被扭曲和误解。

《青年作家》:你为了写这个,《你在高原·家族》,会重新找一些资料吗?

张炜:尽可能多地了解一点,这太重要了。因为从小就知道这一类故事,耳濡目染,很具体,这就避免了故事的概念化。类似的故事很多,在貌似一样的故事里面,找出这个故事的个性到底在哪里,这才是重点要做的事情。我小时候跟在外祖母身边,跑到林子里去玩,有点像童话和小说里经常写到的那种场景。《你在高原》里我反复提到的离我们家最近的那棵大李子树,全都是童年的真实记忆。那棵大李子树真是够大,我到现在都没有发现有比它更大的——浓旺的大树冠好像一直笼罩了我的身心。

《青年作家》:那是一片原始森林中的?

张炜:原始林与后来的人工林连在了一起,成为无边无际的一片,不知有多少万亩。那棵大李子树就在我们房子旁边,出奇的大,记得比我们的房子高多了。我回忆起小时候的环境,马上就会想起它,它代表了全部童年的烂漫、向往、迷茫和未知,总之一切都在那棵树里包容了。回忆中很难解脱它的形象的笼罩。一到了春天它就开满了繁花,整个世界都是它的香味,无数的蜂子蝴蝶都飞过来了。

《青年作家》:在你们家院子旁边吗?

张炜:就在我们房子后面,偏右一点,下面是一口甘甜的、永不枯竭的水井。大树分开几个巨杈,树桩直径需要数人才能合抱过来。它在我心里是十分神奇的——不是象征的意义,而是深刻的印象和记忆让我吃惊。

《青年作家》:小说最重要的原型是“宁伽”?张炜:读宁伽也可以。实际上应该读伽(qie)。小说里有一个地方,是在“小白笔记”这个缀章里吧,谈到这个问题。有人叫他“宁伽(jia)”,他也不反对,但是准确的叫法应该是宁伽(qie)。

《青年作家》:你能多说说这个原型的故事吗?张炜:因为是第一人称,阅读中才会与作家本人靠近。但这只是叙述的方便,肯定不是作家自己——但是会不自觉地在叙述中融入自己的生活。这里面写了大量远行的朋友,这在现实中倒几乎都是真的。1980年代济南很有一拨人,辞职后要到西部去,心气很高。有的眼看要大学毕业了——考大学多难,他们却在冲动中不想读下去了,可见那时的心情是很激烈的。当时我们都投入了,也很激动,参与一起,准备行李之类上路的东西。那一拨人有的今天已经不在了,有的就活在当下的潮流里。当年那么大的雄心,多么严酷的环境都不能改变他们,但是商业主义的水流一冲,这支队伍就散掉了,各个不同的人生道路就分开了。我是一个参与者,也是一个旁观者目击者,最后成为一个稍稍冷静的观察者和总结者。我跟这拨人的距离,跟小说里写的宁伽与吕擎这拨人的距离差不多,参与的深度和程度跟他们也差不多。

《青年作家》:你写那个庄周这个人物,他变成流浪者了?

张炜:是的。不止一个朋友没有了,消失了,消失在民间,在谁也不知道的什么地方。书中还有一个跳楼的画家,故事中他没有死——实际上是我不忍,现实中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已经死去了。

《青年作家》:林蕖和这个人是好朋友?

张炜:庄周和他是好朋友。我写的是他的胯关节摔坏了,残废卧床了。实际上这是一个天才画家,是我心中的凡高。他在二十多岁一点曾给我做过一幅素描,那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幅作品了。我以前还为他写过一部中篇小说……

《青年作家》:以他为原型的?

张炜:就是《请挽救艺术家》。其中引用的一些信件就是他的原件——我写不出这样的信,只好用他的原文。这个人对生活绝望了,像许多天才人物一样,他们当中有人是脆弱的。我到现在认识这么多艺术家朋友,但固执地认为他是最有才华的人。他从省城回到了半岛,后来跳楼了,一共两次,终于……

《青年作家》:什么原因?

张炜:绝望,单纯而又执拗,对这个社会不能接受,对生活不能接受。他是特别敏感和纯洁的那种人,是悲剧人物。他给我的刺激太大了。和另一些人不同,有的人出走的时候那么壮怀激烈,想不到回来后一头扎入了欲望之海,变成了非同一般的坏人。

《青年作家》:林蕖等于坏人了。

张炜:有的犯罪了,有的堕落了,有的没心没肺了。有的那么有才华,却又自杀了。这都是1950年代生人的故事。我平时不太敢想那个画家,因为他跟我不是一般的密切——两个省城里的单身汉,几年来一起弄吃的,一起讨论艺术,一起幻想。我们在一个机关工作。

我写作中有一个很大的愿望,就是把这拨人的经历写下来。没有比我们这拨人更惨的了——话又讲回来,每一代人都觉得自己是最惨的,经历的事情最残酷、领受的苦难最多——但是每一代人实在是可以比较可以量化的。1950年代生人这一拨真的够不幸了,他们生下来就没有东西吃,比如说1960年是长身体的时候,却遇到了大饥饿。整个走过了那样的年代,充分领受了那个时期的严厉。在学校教育这方面真是大不幸,不能学英语,不能读国学,如果家庭有问题,连高中都不能上。他们经历了文革,那是多么残酷和荒诞的年代。可是到了所谓的思想解放时期,从政治严酷的时代突然来到了物质主义的声色犬马,等于是人生最突然最巨大的跌宕。这一代人无法承受,他们没有做好准备。他们是特殊的一代,他们具有足够的悲剧环境。

《青年作家》:宁伽确有其人了?

张炜:无一不是实有其人,也无一不是虚构。文学与报道是极为不同的——现实人物关系对书的虚构产生了关键的帮助,但任何一个书里的人物都不能说是生活中实有的。这就是小说的艺术。将生活材料彻底发酵是重要的,这样才能把它变成酒——这是所有艺术生成的通理。但是粮食肯定全都存在的——作家的想象力是那么贫乏,很少能够离开真实去虚构任何事物;另一方面我们又惊叹其虚构能力之强,可以把所有的现实变形、组合、再造,让当事人也恍惚起来。一切都服从了艺术的和谐。

《青年作家》:这个人物是一个贯穿性的人物。有的地方报道说这是为一个地质队员写的小说。

张炜:因为主人公学过地质,有过这样的从业经历。这是重要的。我们小时候那个地方发现了石油、煤炭和金矿,这部分地质人戴着太阳帽和黑眼镜,看上去很是浪漫。他们到了哪个地方就搭起帐篷,木板一铺帆布一扯就是很神秘的窝了。他们从来不住到老乡家里。我们小时候没什么好玩的,除了玩林子、玩海、玩动物和植物,再就是分拨打架。外来地质队员就像天外来客一样,他们的服饰和口音都和当地人不一样,让我们觉得特别有意思。他们也喜欢我们,跟我们玩,讲许多故事。我们在他们帐篷里有时候要待到下半夜。白天看他们的机器、看他们的操作,一切都忘记了。那时候觉得这个职业特别神奇,很浪漫,对他们跋涉千山万水的辛苦考虑不多,只往有趣的方面想。这些人到处走,知道的事情特别多。我们缠着他们讲故事,也吃他们的东西,因为他们好吃的东西也多。我们作为交换,就带水果给他们。他们买来许多海产品,大口喝酒抽烟,我们也跟着学。这对于林子里的孤独少年来讲,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所以我曾经铆着劲儿要做这样的工作,后来还写了很多诗和散文小说,都写了地质队员的生活。现在的主人公是地质工作者,因为只有如此,他才能够进入推敲山河的状态。

所有杰出的作家都只跟“个人:对话”

《青年作家》:你究竟为谁写作?读者,市场,今天,未来?

张炜:在我看来,一个好的读者和一个好的作家是同等量级。有人说阅读相对简单,只要识字就可以读。创作很难,中国民间有一个说法:看花容易做花难。但实际上真正能看懂花的,也同样难。接触过大量的读者,跟他们交谈就会发现,有的人虽然表述能力很差,但的确是懂的,他能感受作品中的一切,这说明他是很高级的读者。阅读的能力和写作的能力是不同的,这两种能力虽然不可以换算和等同,但要达到较高的量级都是很难的。对于作品的全部感悟,许多读者不能表述,但是心里都有。他可以用另外一些概念来表述,许多时候跟作家的感受是一致的,知道文字内部蕴藏了什么、是怎么一回事,懂得文字背后的东西,懂得形成文字的代价在哪里,盲角在哪里,无限的可能性在哪里——他阅读的时候留下了这些空间,所以能够掌握这部书。

作者为什么不能为读者写作?因为不可靠,因为危险。只为读者写作,很可能就要假设这样的读者存在——既然有一大批或一小部分这样的读者,那就要自觉不自觉地去迁就他们,为其服务。其实这是以折杀自己为代价的。我以前谈过个人的临场感受,说我在为一个“遥远的我”在写——那个“我”在更高处,他在注视我,我为他去写作。

《青年作家》:你什么时候有这种意识?因为过去有个说法是创作让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作品。

张炜:1980年代中期,我就开始解决一个问题,即设问并回答为谁而写?因为我们这个传统里面,特别是这几十年较短的传统里,核心问题就是强调文学为谁的问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让老百姓喜欢,其余都无所谓了,甚至还问“你算老几”——这个“你”就是指创作主体,指作家,创作者都不算什么了,作品怎么会有价值存在?当然也不必期待这个民族会产生什么了不起的杰作了,这是不可能的。

如果将“民众”视为一个理想的理性的概念,那就只能是等同于时间的概念——在时间里留下来,肯定是获得读者人数最多的,这也就是“民众”了。真正的杰作往往并没有一哄而上的阅读效果,起哄的“民众”大致就是我们常常说的“乌合之众”了。

谈到更为可靠的“时间”这个概念,我好像仍然也不能接受。因为即便如此,写作的功利性也还是太强了。作家的自由,真正的自由,时间也不能过分地干涉,这才是理想的境界。

后来我用了一个很“虚”但又很“实”的一种说法,来作了稍稍准确的表达。我努力回忆自己的写作状态:凡是写得好的时候,倾注其中沉浸其中的时候,总是觉得有一双很高的眼睛在注视,它在我不能察觉的时候随时出现。就为了让它满足和高兴,获得一个呼应和理解,我才努力而兴奋地工作着。那个高处的人既是我,又不是我,因为他比我高,比我远,他是放得更遥远、更全面、更完整的一个生命。我和它达成了默契和呼吸的关系,那是一个“遥远的我”——这样的表达,才比较接近写作的实情。

这样的写作是自由的,个人的,是其他人所不能取代的。

现在我们大家很容易写出一些区别不大的、似曾相识的作品,所以它们最后不得不被淘汰。非常个人的,不被重复的——跟未来、现在、过去都不重复的,或者说是很大程度上不重复的,才会被保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