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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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我带来的不是和平,却是刀剑。’基督说的。”塞尔该·伊发诺维奇从他那方面反驳着,简单地引用《福音书》的这一句话,好像这是最容易了解的东西,而这却总是最使列文苦恼。

“正是这样的。”站在他们旁边的老人又重复着这话,回答着偶尔投给他的目光。

“呵,老兄,您打败了打败了,完全打败了!”卡塔发索夫快乐地叫着。

列文恼怒得脸发红,不是为了他被打败,而是为了他没有约制自己不争论。

“不,我不能够和他们争论,”他想,“他们有不可穿透的甲胄,我却是光身的。”

他看出要说服他哥哥和卡塔发索夫是不可能的,他更看不出他同意他们的可能性。他们所主张就是那种几乎使他毁灭的理智的骄傲。他不能够承认:有他哥哥在内的那几十个人,根据几百个来到首都的油嘴滑舌的志愿兵向他们所说的话,便有权利说他们和报纸是在表现人民的意志和思想,那种表现在报仇与杀人上的思想。他不能够承认这个,因为在那有他生活在其内的人民中,他没有看到这些思想的表现,也没有在自己心中发现这些思想(他不能够不把自己看作是组成俄国人民的一分子),而最重要的是因为他和人民都不知道,不能够知道公共的福利是什么组成的,然而他确实地知道,只有在严格地遵守那显示给每个人的善的法则时,才能够达到公共的福利,因此他不能够为了任何的公共目标希望战争或者主张战争。他和米哈益累奇,和在邀请北欧海贼的传说中(毛注:北欧海贼系于俄国立国之前由俄国的斯夫拉各部落请来统治他们并建立秩序者。——译者)表现自己的思想的人民都说:“你们来做公爵,统治我们吧。我们欣然承认完全的服从。我们自己承担一切的辛劳,一切的屈辱,一切的牺牲;但是我们不评判,不决定。”而现在,据塞尔该·伊发诺维奇说,人民抛弃了用那么贵的代价所买来的这种权利。

他还想说假若社会的舆论是决无错误的法官,那么,为什么革命和公社不和援助斯拉夫人民的运动同样合法呢?但这一切都是不能够决定任何事情的思想。有一点是可以无疑地看到的——那就是,此刻的争论激怒了塞尔该·伊发诺维奇,因此争论是不对的;于是列文无言了,要客人们注意到,雨云在聚拢了,最好是回家去躲雨。

十七

公爵和塞尔该·伊发诺维奇坐上小荷车走了;其余的人,加快脚步,走回家去。

但是雨云时而变白时而发黑,那么迅速地迫近,必须加快脚步,才得在落雨之前赶到家里。最前面的云,低而黑,好像煤炱的烟,异常迅速地在天空飞过。离家还有两百步光景,已经起风了,每一秒钟都会落下如注的雨。

小孩们带着惊惶的高兴的叫声跑在前面,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费力地和缠着的裙子争斗着,已经不是在走,而是在跑了,眼睛不离开孩子们。男人们,扶住帽子,大步地走着。当一颗大雨点落下来碰在铁水槽上时,他们已经走到台阶上了。孩子们和后面的大人们带着快活的谈话跑到屋顶的庇护下了。

“卡切锐娜·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呢?”列文问阿加菲亚·米哈洛芙娜,她拿着手帕和披肩在前厅遇见他们。

“我们以为她和您在一起。”她说。

“米洽呢?”

“在考洛克,一定是的,保姆和他们在一起。”

列文抓起披肩,跑到考洛克去了。

在这短促的间隙中,雨云已经那么迫近地遮了太阳,以致天色黑暗,好像日食。风好像坚持自己的权力,顽固地阻住列文,并且吹落菩提树的叶子和花,粗暴地奇怪地显露着桦树的白枝子,把一切都吹向一边:金合欢,花朵,牛蒡,长草和树顶。在花园里工作的农家女孩们喊叫着跑到用人住室里。大雨的白幕已经遮往整个的远处的树林和附近的田地的一半,并且迅速地向考洛克迫近。散为小点的雨的湿气可以在空气中闻得到。

列文向前低着头,和撕裂他的披肩的风争斗着。在一切忽然一亮,整个的地面似乎着了火,并且头上的天穹似乎轰然破裂的时候,他已经跑到了考洛克,已经看见橡树那边有什么发白的东西了。列文睁开眩晕的眼,隔着此刻隔开他和考洛克的密密的雨幕,恐怖地最先看见树林当中熟悉的橡树的奇怪地变了位置的绿顶。“难道是折断了吗?”列文刚刚想着,橡树的顶便愈益加快着动作,在别的树后边不见了,他听见了倒在别的树上的大树折倒声。

电光,雷声,顿然穿过潮湿身体的寒冷感觉,对于列文合成了一个恐怖的印象。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不要倒在他们身上啊!”他说。

虽然他立刻就想到,他祈祷他们不要被现在倒下的橡树压死是多么没有意义,他却重复了这个祈祷,知道他不能做出任何比这无意义的祈祷更好的事。

跑到了他们平常所去的地方,他没有找到他们。

她们是在树林的另一头,在一株老菩提树下边,她们在叫他。两个穿黑色衣服的人(她们原先是穿白色衣服的)对什么东西弯腰站着。这是吉蒂和保姆。雨已经停了,当列文跑到她们面前时,天色已开始明朗了。保姆衣服的下边是干的,吉蒂的衣服却湿透了,全黏在她身上。虽然已经不下雨了,她们却仍然照她们在风暴发作时所有的那种姿势站立着。两人都站着,拿着绿色阳伞,向小儿车弯着腰。

“活着么?平安么?谢谢上帝!”他说,在未流去的水里踏着一只要脱掉的满是水的鞋,跑到她们面前。

吉蒂的红润潮湿的脸向他望着,在变了形样的帽子下边羞怯地微笑着。

“哦,你怎么不难为情!我不明白怎么能够这么不小心!”他恼怒地开始向他妻子说。

“凭上帝,这不能怪我。我们刚要走,他就屙了。不能不替他换尿布。我们刚刚要……”吉蒂开始替自己解释着。

米洽是好好的,干干的,还在安然地睡觉。

“哦,谢谢上帝!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她们收集了潮湿的尿布;保姆抱出婴儿,抱着他。列文走在妻子身边,懊悔着自己的恼怒,背着保姆,偷偷地紧握着她的手。

十八

在那一整天,在列文似乎只用他的智慧的表面去参加的各种各样的谈话中,虽然对于他心中应该发生的变化觉得失望,他却不断地高兴地感觉到内心的充实。

雨后地上太湿,不能散步;并且,暴风雨的云还没有离开地平线,带着雷声,黑暗地在天边的各处飘浮着。所有的人在家里过了其余的时间。

争论不再发生了,却相反,饭后大家都是在最好的心情中。

卡塔发索夫起初用他的独创的笑话使太太们发笑,这些笑话在和他初次相识时总是那么使人满意,但后来,被塞尔该·伊发诺维奇所引起,又说了他的关于家庭的雌雄苍蝇的性格差异甚至容貌差异的有趣的观察。塞尔该·伊发诺维奇也高兴,在吃茶时,被弟弟所引起,说出了他对于东方问题之前途的见解,并且说得那么简单而动听,大家都在倾听他的话。

只有吉蒂一个人没有听完他说——她被人叫去替米洽洗澡去了。

在吉蒂离开以后的几分钟,有人来叫列文到育儿室去见她。

列文丢下了茶,惋惜着有趣的谈话的中断,同时挂念着为什么要叫他去,因为只在紧要的时候才有这种情形,他向着育儿室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