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等!等……一等!”佛隆斯基虽然没有去掉眉毛上的愁容,他却拖住她的手说,“是怎么回事?我说我们需要迟三天动身,你因此说我说谎,说我是不正直的人。”
“是的,我再说一遍,那个以为他自己为我牺牲了一切而责备我的人,”她想起更早一次口角中的话,便说,“他比不正直的人还要坏——他是没有良心的人。”
“呵,忍耐是有限度的。”他叫着说,迅速地放开了她的手。
“他憎恶我,这是明显的。”她想道,便不回头地、沉默地用不稳的步子走出了房间。
“他爱另一个女人,这更加明显了,”走进自己的房时,她向自己说,“我想要爱情,爱情却没有。所以,一切都完了,”她重复她所说的话,“应该完结的。”
“但是怎样的?”她问自己,坐到镜子前的靠臂椅上。
许多思想:她现在要到什么地方去——是到抚养她的姑母那里去呢,到道丽那里去呢,还是单独到外国去呢?他现在一个人在书房里做什么?这是最后的争吵呢,抑或还可以和解呢?她所有的彼得堡的旧相识现在会怎样地说到她?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会怎样地看这件事?以及许多别的思想:在决裂之后现在会发生什么,来到了她的头脑里,但是她并不用全部的精神去注意这些思想。在她心里面有一种不明晰的思想,只有它才引起她的注意,但是她不能够意识到它。又想到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她想起了产后生病的时候,以及那时候没有离开她的那个情绪。“为什么我没有死?”那时候的话和那时候的情绪回到了她心里。她顿然明白了她心里面的东西是什么。是的,这是那个可以解决一切的思想。“是的,死!……”
“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和塞饶沙的羞耻与耻辱,我的可怕的羞耻——一切可以用死来挽救。死——他将要懊悔,将要痛惜,将要爱我,将要为我受苦。”她带着未收敛的自怜的笑容,坐在靠臂椅里,脱下又戴上左手的指环,历历如见地从各方面想象着在她死后他的情绪。
临近的脚步,他的脚步,吸去了她的注意。她装作在弄指环,连头也不向他转一转。
他走到她面前,拉住她的手,低声说:
“安娜,假若你愿意,我们就后天走。我同意一切。”
她不作声。
“什么回事?”他问。
“你自己知道。”她说,同时,不再能约制自己,她啜泣了。
“抛弃我,抛弃吧!”她呜咽地说,“我明天要走……我要做更多的事情。我是谁?一个堕落的女人。是你颈子上的石头。我不愿苦恼你,我不愿!我要使你自由。你不爱我了,你爱别的女人!”
佛隆斯基求她安心,向她保证说她的嫉妒是没有根据的,说他从来没有停止过也不会停止爱她的,说他比以前更爱她。
“安娜,为什么要那样地苦恼你自己和我呢?”他吻着她的手说。他脸上此刻显出了温柔,她似乎觉得,她听见了他的声音里的泪声,在她的手上感到泪水的潮湿。顷刻之间,安娜的不顾一切的嫉妒变成了不顾一切的热情的温柔;她抱着他,吻他的头、颈子和手。
二十五
安娜觉得他们已经完全和解了,她从早晨就活泼地着手作动身的准备。虽然,因为昨天他们俩互相让步,还没有决定他们是星期一还是星期二走,安娜却忙碌地准备动身,觉得自己现在全不关心他们是早一天还是迟一天走了。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对着打开的箱子站着,取着东西,这时,他已穿好衣服,比平常较早地来看她。
“我马上就去看maman(妈妈),她可以托叶高罗夫把钱送给我。明天我就准备走了。”他说。
虽然她心绪好,但是提起到别墅去看母亲,就使她痛苦了。
“不,我自己来不及,”她说,立刻想到,“所以我能够布置得照我所希望的去做。”她接着又说:“呵,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到餐室去吧,我马上就来,只是要拣出这些无用的东西。”她说,一面把东西放在安奴示卡的手上,她手上已经放了一堆旧衣裳。
当她走进餐室时,佛隆斯基在吃牛排。
“你不会相信我是多么讨厌这些房间,”她说,在他旁边坐下来喝咖啡,“没有东西比这些chambres garnies(有陈设的房间)更可怕了。它们没有表情,没有灵魂。这些钟,帷幕,尤其是壁纸——都是梦魇。我想到佛斯德维任斯考,好像想到天国。你还不把马送走吗?”
“不,它们在我们之后来。你到哪里去?”
“我要到威尔逊那里去。我要送衣服给她。那么一定是明天吗?”她用愉快的声音说,但她的脸立刻变了。
佛隆斯基的侍仆来向他要彼得堡打来的电报的收条。佛隆斯基接到电报,这并没有特别的地方,但是他好像要向她隐瞒什么,说收条在书房里,又连忙转向她。
“明天我一定要把一切都办完。”“谁打来的电报?”她问,没有听他说。“斯齐发打来的。”他勉强地回答。“为什么你不给我看?斯齐发对我会有什么秘密吗?”佛隆斯基叫回侍仆,吩咐他把电报拿来。“我不愿给你看,因为斯齐发有打电报的嗜好;事情没有解决,为什么要打电报呢?”“关于离婚的吗?”“是的,但是他说:还不能够有任何结果。答应了一两天内有肯定的回话。可是这个你看吧。”
安娜用颤抖的手拿起电报,看了佛隆斯基所说的。后面还添说:希望微小,但我要做可能的和不可能的一切。
“我昨天说过,我得到得不到离婚,对我是不关重要的。”她红了脸说,“丝毫没有隐瞒我的必要。”她又想:“所以他也会向我隐瞒,并且正在向我隐瞒他和别的女人的通信。”
“雅施文本想今天早晨和佛益托夫一道来,”佛隆斯基说,“好像,他赢了撇斯操夫的一切,甚至超过他所能付的——大约六万。”
“不,”她说,因为他很显然地用话题的改变来表示他不高兴,她发火了,“为什么你以为这个消息那么使我关心,你必须隐瞒呢?我说过,我不愿想到这个,希望你对这个也像我一样不关心。”
“我关心,因为我喜欢弄明白。”他说。
“明白不在形式上,是在爱情里,”她说,不是因为他的言语,而是因为他说话时的冷淡镇定的语调,她更加发火了,“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的上帝,又是关于爱情。”他皱着眉想。
“你知道为什么:为你,为将来的小孩。”他说。
“不会有小孩了。”
“这是很可惜的。”他说。
“你为了小孩需要这个,你没有想到我吗?”她说,完全忘记了,或者没有听到他说:“为你和小孩。”
关于能不能有小孩的问题早已是他们中间争论的题目,并且激怒了她。她认为他希望有小孩们,就是他不看重她的美丽。
“呵,我说了:为你。主要的是为你,”他好像是因为痛苦皱着眉重复说,“因为我相信,你的大部分的愤怒是由于地位的不确定。”
“是的,他现在不再装假了,他对我的全部的冷淡的憎恶都显然地露出来了。”她想,她没有听他说话,却恐怖地注视着从他的眼睛里现出来的那个挑衅地望着她的冷酷的裁判者。
“并不是因为那个,”她说,“我简直不明白,你所谓我的愤怒的原因怎么会是那个?我完全在你的权力之下。这里有什么地位的不确定呢?相反……”
“我很可惜你并不想了解我,”他打断她,固执地要表白自己的思想,“这不确定是由于你以为我是自由的。”
“关于这一点你可以完全安心。”她说,转过身去喝咖啡。
她伸开小指,端起杯子,把杯子送到嘴边。喝了几口,她望了望他,凭他脸上的表情,她清楚地明白了他讨厌她的手、她的姿势和她嘴唇所发的声音。
“我全不在意你母亲是怎么想法,她要替你娶什么样的人。”她用打颤的手放着杯子说。
“但我们不是在谈这个。”
“不,正是在谈这个。你相信,没有心肝的女人,无论她是老是少,是你母亲还是别人,对于我是不关重要的,我不想和她来往。”
“安娜,我请你不要无礼地说到我母亲。”
“一个女人倘使不能够用她的心去推度她儿子的幸福和荣誉在哪里,她就是没有心肝。”
“我再请你不要无礼地说到我所尊敬的母亲。”他提高声音并且严厉地望着她说。
她没有回答。她注意地望着他,望着他的脸和手,她详详细细地想起了昨天的和解,和他的热情的爱抚。“那正是他所滥施的爱抚,他将要并且想要滥施给别的女人们的爱抚!”她想。
“你并不爱你母亲。这都是空话,空话,空话!”她憎恶地望着他说。
“假若这样,就必须……”
“必须决定,我已经决定了。”她说,想要走开,但是这时候雅施文走进房来。安娜和他问了好,留下来。
为什么,当她的心灵中有暴风雨,她觉得已站在会有可怕的后果的转变点上的时候,为什么这时候她必须在一个早迟终会知道一切的外人面前装假——她不知道;但是,她立刻平服了自己内心的风暴,坐下来,开始和客人说话。
“哦,您的事情怎样?收到了债款吗?”她问雅施文道。
“是的,很好;我恐怕不能全部收到,星期三我一定要走了。你们什么时候走?”他细眯着眼睛望着佛隆斯基说,显然在猜测所发生的争吵。
“大概,后天。”佛隆斯基说。
“可是你们早已准备要走了。”
“但现在已经决定了。”安娜说,同时用那样的目光对直望着佛隆斯基的眼睛,那目光向他说他不要梦想和解的可能。
“难道你们不可怜那个不幸的撇斯操夫吗?”她继续着和雅施文的谈话。
“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安娜·阿尔卡即耶芙娜,可怜还是不可怜他。您知道,我所有的财产都在这里,”他指了指旁边的口袋,“此刻我是富人;今天我要到俱乐部去,也许出来的时候是个乞丐。您知道,谁和我坐下来了——也想不让我留一件衬衫,我也这样对他。哦,我们奋斗,乐趣就在这里面。”
“哦,假使您结过婚,”安娜说,“您太太会觉得怎样?”
雅施文发笑了。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没有结婚,也决不想结婚。”
“海生福斯呢?”佛隆斯基说,他加入谈话,望了望微笑的安娜。
遇到了他的目光,安娜的脸忽然显出冷淡严厉的表情,好像她在向他说:“没有忘记。还是一样。”
“难道您没有恋爱过吗?”她向雅施文说。
“哎呀!许多次了!但是,您明白,有些人可以坐下来玩牌,但是这样的,总是到了rendez-vous(约会)时间,就站起身走了。我也可以谈恋爱,但是这样的,要在晚上玩牌的时候不迟到。我就是这么安排的。”
“不,我不是问这个,是问真的事情。”她想要说海生福斯,但是不愿说出佛隆斯基所说的字。
买马的佛益托夫来了,安娜站起身走出房。
佛隆斯基在出门之前,进了她的房间。想装作在桌上找东西,但是羞于作假,她用冷淡的目光对直望着他的脸。
“您要什么?”她用法语问他。
“拿加姆别塔的证明书,我把它卖了,”他说话时用了那样一种的语气,它比言语更明白地说,“我现在没有工夫说话,说话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我没有地方对她不起,”他想,“假若她想要处罚她自己,tant pis pour elle(就该她倒霉)。”但是,他走出房时,他仿佛觉得她说了什么话,他的心忽然因为对她的怜悯而震动了。
“什么,安娜?”他问。
“我没有说什么。”她照样冷淡地镇静地说。
“呵,没有什么,那么tant pis(倒霉)。”他想,又冷淡下来,转过身走了。出房时,他在镜子里看见了她的苍白的脸和发抖的嘴唇。他又想停下来,向她说句安慰的话,但在他想出要说的话之前,他的腿已经把他带出了房间。他在外面过了那一整天,当他晚上很迟回来时侍女向他说安娜·阿尔卡即耶芙娜头痛,请他不要进去看她。
二十六
从来没有过整天争吵。今天是第一次。这也不是争吵。这是公开承认完全的冷淡。他居然能够像他进房拿证明书时望她那样地望她吗?他居然能够望她,看见她伤心绝望,却带着淡漠镇定的面色无言地走出去吗?他不只是对她冷淡,而且他憎恶她,因为他爱上另一个女人——这是明显的。
回想着他所说的那一切残忍的话,安娜还设想出那些他显然想说而不能向她说的话,她更加恼怒了。
“我不阻挡您,”他或许会说的,“您可以到您喜欢去的地方去。您不愿和您丈夫离婚,大概,是要回到他那里去。回到他那里去吧。假使您需要钱,我给你。您要多少卢布呢?”
一个粗野的男人所能说的一切最残忍的话,在她的想象中他都向她说了,她不原谅他这个,好像他果真说了这些话似的。
“呵,不是他这个诚实的正直的人昨天才向我发誓说爱我的吗?我不是已经徒然地绝望过许多次吗?”后来她向自己说。
那一整天,除了访问威尔逊占去她两小时外,安娜都在怀疑中度过,一切都完结了呢,抑或还有和解的希望呢?她应该马上就走呢,还是再和他见一面呢?她等了他一整天,晚上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时,吩咐女仆向他说她头痛,她自己推测着,“假若他来看我,不管女仆的话,那便是他还爱我。假若不是这样,那便是,一切都完了,那时候我就决定我要做什么!”
晚上她听见他的马车的停止声,他的按铃声,脚步声,同女仆谈话声:他相信了别人向他说的话,不再想探听别的,便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所以,一切都完了。
死念清晰地生动地向她显现了,好像是恢复他心里对她的爱情,处罚他,而且还是在那个住在她心中的恶魔和他的斗争中获得胜利的唯一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