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您不知道JuIes Landau，le fameux Jules Landau，le clairvoyant？（尤理·郎多，著名的尤理·郎多，千里眼吗？）他也是低能，但是您妹妹的命运靠在他身上。这就是在外省生活的结果，您什么都不知道。Landau，您知道吗，他是巴黎的一家铺子里的commis（店员），他去看医生。在医生的接待室里他睡着了，在梦里向所有的病人贡献意见。是些惊人的意见。后来尤锐亚·篾列金斯基——您知道，是个病人——他的妻子听见说这个Landau，便带他去见她丈夫。他治好了她丈夫。他没有对他做出任何的好事，在我看，因为他仍旧是那么虚弱。但是他们信任他，把他带在他们身边。把他带回俄国来了。在这里大家都找他，他开始医治所有的人。他治好了别素保夫伯爵夫人，她那么欢喜他，认他做了儿子。”
“认儿子？”
“是的，认了他做儿子。他现在不再是Landau，却是别素保夫伯爵了。但问题不在这里，而莉济亚——我很欢喜她，但是她的头脑子有点毛病——不用说的，她现在完全靠这个Landau，没有他，她和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便什么事都不能够决定了，因此您妹妹的命运，现在是在这个Landau、别名别素保夫伯爵的手里。”
二十一
在巴尔特涅昂斯基家所喝的大量白兰地酒和吃的优美的筵席之后，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只比约定的时间迟一会儿到了莉济亚·伊发诺芙娜伯爵夫人的家里。
“伯爵夫人那里还有谁？法国人吗？”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望着他所认得的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的外套和一件奇怪的朴素的有扣钩的外套，问门丁说。
“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卡列宁和别素保夫伯爵。”门丁严厉地回答。
“米雅卡雅公爵夫人料准了。”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上楼梯时想着，“奇怪！然而和她接近也好。她有大的势力。假若她向波莫尔斯基说几句话，那是靠得住的。”
室外还是完全明亮的，但是在莉济亚·伊发诺芙娜伯爵夫人的放下窗帷的小客室里已经点灯了。
伯爵夫人和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坐在圆桌前的灯下，低声地谈着什么。一个低矮的、消瘦的、很苍白美丽的人，有女性的臀部，膝盖内弯的腿，明亮的优美的眼睛和垂在礼服领子上的长发，站在房间的另一端，望着墙上的画像。和女主人和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寒暄过后，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又向这个不相识的人望了一下。
“Monsieur Landau（郎多先生）！”伯爵夫人带着使奥不郎斯基惊异的柔和与谨慎向他说。她介绍了他们。
郎多连忙回头看，走到他面前，微笑了一下，把他的不灵活的汗湿的手，放在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的伸出的手里，立刻又走开了，继续在看画像。伯爵夫人和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有含意地互相望了一眼。
“我很高兴看见您，特别是今天。”莉济亚·伊发诺芙娜向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指着卡列宁旁边的座位说。
“我替您和他介绍，称他郎多，”她看了看法国人，随即又看了看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她用低低的声音说，“但他实际上是别素保夫伯爵，您也许知道。但是他不喜欢这个头衔。”
“是的，我听说了，”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说，“他们说他完全治好了别素保夫伯爵夫人。”
“她今天来过我这里，她那么可怜啊！”伯爵夫人转向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说，“这个分别对于她是可怕的。对于她这是多么大的打击啊！”
“他一定要去吗？”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问。
“是的，他要到巴黎去。他昨天听到了声音。”莉济亚·伊发诺芙娜伯爵夫人望着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说。
“呵，声音！”奥不郎斯基重复说，觉得在这个团体里应该尽可能地更加小心，在这个团体里发生了或者假定是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对于这个他还没有一点儿头绪。
在片刻的沉默之后，莉济亚·伊发诺芙娜伯爵夫人好像接近了主要的话题，她带着微微的笑容向奥不郎斯基说道：
“我早就认识您了，现在我很愿意更深一层地认识您。Les amis de nos amis sont nos amis（我们的朋友的朋友也是我们的朋友）。但是要做朋友，就应该体察朋友的心境。我怕您对于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没有这样做。您明白我说什么。”她抬起她的美丽的沉思的眼睛说。
“有几分明白，伯爵夫人，我明白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的处境……”奥不郎斯基说，他不大明白是什么回事，因此只想说些空洞的话。
“变化不在外表的处境上，”莉济亚·伊发诺芙娜严厉地说，同时用多情的目光追随着站起身来向郎多那里走去的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他的心变了，他被给予了一颗新的心，我怕您不十分理解他心中所发生的这个变化。”
“可是在大体上我能够想象这个改变。我们一向是友好的，现在……”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用亲切的目光回答着伯爵夫人的目光说，考虑着她和两个部长当中的哪一个更接近些，以便知道托她去找两个当中的一个。
“他心中所发生的这个改变不会减轻他对于左右的人的爱；相反，他心中所发生的这个改变应该加强他的爱。但是我怕您不了解我。不要茶么？”她用眼睛指着端茶盘送茶的听差说。
“不十分了解，伯爵夫人。当然他的不幸……”
“是的，在心变成了新的，充满了上帝的时候，不幸就变成了最大的幸福。”她多情地望着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说。
“我想，可以托她向两个人都说。”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想。
“呵，当然的，伯爵夫人，”他说，“但是我以为，这些变化是那么秘密，没有任何人，甚至最亲近的人，愿意说到的。”
“相反！我们应该说并且互相帮助。”
“是的，无疑的。但是有那么大的信念的差异，并且……”奥不郎斯基带着柔和的笑容说。
“在神圣真理的问题上不会有差异的。”
“呵，是的，当然，但是……”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窘迫地沉默了。他明白了问题是关于宗教。
“我觉得他马上就要睡着了。”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走到莉济亚·伊发诺芙娜的面前，用富有含意的低语说。
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回顾了一下。郎多坐在窗前，凭着椅子扶手和椅背，垂着头。他注意到大家向他注射的目光，抬起了头，笑着小孩般天真的笑容。
“不要注意他，”莉济亚·伊发诺芙娜说，她轻轻地推了一张椅子给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我注意到……”她开始说什么，这时听差拿着一封信走进房来。莉济亚·伊发诺芙娜迅速地看了信，道了歉意，异常迅速地写了一个回信，给了听差，回到桌前。“我注意到，”她继续着未说完的话，“莫斯科人，特别是男人们，是对宗教最淡漠的人。”
“呵，不，伯爵夫人，我似乎觉得，莫斯科人有信仰最坚的人的名声。”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回答。
“但是，就我所知道的来说，您，不幸也是一个淡漠的人。”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带着疲倦的笑容转向他说。
“怎么能够淡漠呢！”莉济亚·伊发诺芙娜说。
“我在这方面并不是淡漠，却是在等待，”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带着他的最能使人和缓的笑容说，“我并不以为我到了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
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和莉济亚·伊发诺芙娜交换着目光。
“我们决不会知道我们的时候到没有到，”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严厉地说，“我们不应该想到我们是不是准备好了：恩惠不是由人的考虑去支配的；它有时并不降临到努力去找寻的人，却降临到没有准备的人，例如扫罗。”
“不，似乎现在还没有到时候。”莉济亚·伊发诺芙娜说，同时注意着法国人的动作。
郎多站起来走到他们面前。
“你们准许我听吗？”他问。
“呵，可以的，我不愿意打扰你，”莉济亚·伊发诺芙娜亲切地望着他说，“同我们坐坐吧。”
“我们一定不要闭了眼睛，以免失去光明。”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继续说。
“呵，但愿您知道，在我们感到无所不在的上帝在我们心里的时候，我们所感觉的幸福！”莉济亚·伊发诺芙娜伯爵夫人幸福地微笑着说。
“但是人会觉得自己有时候不能够升到这个高度。”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说，觉得他在承认这种宗教的高度时违背了良心，但同时又不敢向这个人承认自己的自由思想，这个人只要向波莫尔斯基说一句话，就可以替他谋到那个渴望的缺。
“这就是，您想要说，罪恶妨碍他吗？”莉济亚·伊发诺芙娜说，“但这是错误的见解。对于信仰者是没有罪恶的，罪恶已经赏过了。Pardon（对不起），”她望着那个又拿着另一封信走进来的听差，添说一句，她看了信，作了口头的回答：“说明天在大公夫人家。”她继续说，“对于信仰者是没有罪恶的。”
“是的，但是信心若没有行为就是死的。”想起了教理问答上的这句格言，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说，他只用笑容保持着他的自主。
“这是《雅各书》（见第二章十七节。——译者）里的话。”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带着几分责备的意思转向莉济亚·伊发诺芙娜说，显然是说到他们谈过已非一次的话，“这句话的错误的解释生出了多少的害处啊！没有东西是像这种解释那样地阻碍人的信仰的。‘我没有行为，我不能信仰’，这话什么地方也没有说过。所说的正是相反的。”
“为上帝努力，用工作和斋戒来拯救灵魂，”莉济亚·伊发诺芙娜伯爵夫人带着憎恶的轻蔑说，“这是我们的修道士们的粗野的概念……这话什么地方也没有说过。这要简单容易得多了。”她添说，带着她在宫廷里鼓励年轻的被新环境所苦恼的女官们的时候有的那种同样的鼓励的笑容望着奥不郎斯基。
“我们是靠那个为我们受难的基督得救的。我们是靠信仰得救的。”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附和着，用目光赞同着她的话。
“Vous comprenez l’anglais？（您懂英文吗？）”莉济亚·伊发诺芙娜问，她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便站起来，开始在书架上寻找着。
“我要读Save and Happy（《安全与幸福》）或者Under the Wing（《羽翼之下》）呢？”她询问地望了望卡列宁说。找到书了，又坐到了位子上，她把书打开。“这很短。在这里面写了获得信仰的途径，和在有了信仰的时候，充满灵魂的那种高过一切人世幸福的幸福。信仰的人不会是不幸福，因为他不是孤独的。但是您会知道的。”她正准备朗读，听差又走进来了。“保罗斯金娜吗？说明天两点钟。是的。”她把手指放在书里的地方，用沉思的优美的眼睛，望了望自己的前面，叹口气说，“这是真正的信仰给人的感化。您认得玛丽·萨尼娜吗？您知道她的不幸吗？她丧失了唯一的孩子。她绝望了，哦，怎么样呢？她找到了这个安慰者，她现在为了自己孩子的死而感谢上帝了。这就是信仰给人的幸福！”
“呵，是的，这是很……”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说，因为他们要读书并且让他能够安心思索而满意。“不，我已经看出，顶好是今天什么也不要来，”他想，“但愿不要牵连自己，离开这里就好了。”
“您会觉得无聊的，”莉济亚·伊发诺芙娜伯爵夫人转向郎多说，“您不懂英文，但这很短。”
“呵，我会懂的。”郎多带着同样的笑容说，闭了眼睛。
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和莉济亚·伊发诺芙娜富有含意地交换了目光，读书开始了。
二十二
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觉得自己被他所听到的那些新的奇怪的话弄得完全困惑了。彼得堡生活的复杂，在大体上对他有刺激的作用，使他脱出了莫斯科的沉滞；但是他只喜欢并且了解他所亲近的熟悉团体里的这些复杂关系；在这个生疏的团体里，他困惑而茫然，不能明白一切了。听着莉济亚·伊发诺芙娜，感到郎多的美丽的、不知道是单纯还是狡猾的眼睛射在他身上，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开始感觉到头脑里某种特别的沉重。
各种各样的思想在他的头脑里混乱着。“玛丽·萨尼娜高兴她的孩子死了……现在抽烟是多么痛快呵……要得拯救，只需要信仰，修道士们不知道这件事应该怎么办，莉济亚·伊发诺芙娜伯爵夫人却知道……为什么我的头这么沉重呢？是由于白兰地酒，还是因为这一切是很奇怪呢？似乎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做出任何不合宜的事。但现在求她帮忙还是不行的。他们说他们常使人祷告。但愿他们不要使我。这太愚蠢了。她读的是多么无意义的东西啊，发音却好。郎多——别素保夫。为什么他是别素保夫？”忽然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觉得，他的下颏不可约制地开始要打呵欠了。他抹了抹胡须，遮掩呵欠，并振了振身体。但之后他觉得他已经睡着并且快要打鼾了。正在莉济亚·伊发诺芙娜伯爵夫人的声音说“他睡着了”的时候，他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