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若,像过去的选举那样,各县都要求省贵族代表做候选人,那么不用投票就可以选出了他。这是他们所不需要的。现在有了八县同意推举他;假使有二县拒绝推举他,那么,斯涅特考夫会拒绝做候选人的。那时候旧派会从他们当中选出另外一个人来,这样他们全部的打算都要被破坏了。但是假使只有斯维亚日斯基的一个县不推举他,斯涅特考夫会做候选人的。他们甚至要选举他,并且故意投他许多票,这样反对派就莫名其妙了,在本派的候选人被选出时,他们也投他许多票。
列文明白了,但不完全明白,他还想发几个问题,这时候突然大家都开言了,喧嚣了。向大厅走去。
“是什么事情?什么?对谁的!”“证件?谁的?什么?”“他们驳倒了他?”“没有证件。”“他们不让弗列罗夫进来。”“怎么,被控告了吗?”“照这个样子什么人都不让进来了。这样不好。”“法规!”列文听到各方面的声音,随同大家向大厅里走去,他们向什么地方赶快走着,显然是怕遗漏了什么;他被贵族们拥挤着,走近了省贵族代表的桌前,省贵族代表、斯维亚日斯基和别的头目们,在桌子那里热烈地争论着什么。
二十八
列文站得很远。一个站在他旁边深深地沙声地呼吸着的贵族,和另一个弄响着厚皮靴的贵族,使他不能够听得清楚。他远远地只听到贵族代表的低柔的声音,然后是那个恶毒的贵族的尖锐的声音,然后是斯维亚日斯基的声音。就他所能明白的看来,他们是在争论法规条文的意义和“受审问者”这话的意义。
人群分开了,让路给走向桌前的塞尔该·伊发诺维奇。塞尔该·伊发诺维奇等到那个恶毒的贵族说话完毕,说他觉得最妥善的办法是查一查法规的条文,并且请秘书找出这个条文。条文里规定了遇有意见分歧的时候,就投球解决。
塞尔该·伊发诺维奇读了这个条文,开始解释它的意义,但是这时候一个高大肥胖、驼背的、有染色胡髭、穿一件领子齐到颈后的紧小制服的地主打断了他。他走到桌子前,用他的指环敲响了桌子,大声地叫着:
“表决!投球!用不着讲话!投球!”
这时候忽然有几个声音开始说话,那个有指环的高大的贵族,越来越生气,叫得越来越高。但是要听清楚他所说的是不可能的。
他正是说到塞尔该·伊发诺维奇提出的意见;但显然他恨他和他那一派,而这种恨的情绪传给了全派的人,并且引起了对方同样的不过在形式上较为得体的愤怒的反抗。叫声四起,立刻一切都混乱了,因此省贵族代表不得不要求维持秩序。
“投球,投球!凡是贵族都明白。我们要流血……相信君主……不要查贵族代表的账,他不是记账员……但是问题不在这里……请大家投球!丑恶呀!……”各方面发出了愤怒和激烈的声音。目光和面色比言语更为愤怒而激烈。他们露出了不可和解的仇恨。列文完全不明白要点在什么地方,他诧异他们用那样的热情,来讨论那关于弗列罗夫的事件是否要投球决定的问题。像塞尔该·伊发诺维奇后来向他说明的,他忘记了这个三段论法:为了社会的福利必须去掉这个省贵族代表;为了去掉这个贵族代表必须有多数的球;为了有多数的球必须给弗列罗夫的选举权;为了承认弗列罗夫有选举权必须说明如何解释法规的条文。
“一球可以决定一切的问题,假若我们要为社会事业服务,就必须认真而彻底。”塞尔该·伊发诺维奇结束着。
但是列文忘记了这个,看到他所尊敬的这些良善的人处在这么不愉快的恶意的兴奋里,他觉得难过。为了逃避这种难过的情绪,他不等到讨论完结,就走进另一个房间里,那里除了饮食柜台前的侍者外没有别人。列文看见了侍者们忙着洗餐具,摆碟子和酒杯,看见了他们的安静活泼的脸,他感觉到意外的轻快,正如同他从气闷的房间里走进了新鲜的空气里那样。他开始来回地走着,满意地望着侍者们。他觉得很满意的,是一个有白髯胡的侍者,向取笑他的别的侍者们表示着轻视,教他们如何折餐巾。列文正要和老侍者谈话,这时候贵族监护事务局的秘书,一个具有知道本省全体贵族的洗礼名与父名这种专长的矮小老人,把他叫走了。
“请您来,康斯坦清·德米特锐奇,”他向他说,“您哥哥在找您。现在投球决定意见了。”
列文走进了大厅,接到了一个白球,跟哥哥塞尔该·伊发诺维奇走到桌前,斯维亚日斯基带着庄严的嘲讽的脸色站在那里,把胡须捋在指头里嗅着。塞尔该·伊发诺维奇把手伸进箱子里,把自己的球放在一处,并且让了地方给列文,便站住了。列文走上前,但是完全忘记了要点在什么地方,他发窘了,转向塞尔该·伊发诺维奇问道:“放在哪里?”他低声地问,这时候附近有人说话,所以他希望他的问话没有人听见。但是说话的人住口了,他的不适当的问题被人听见了。塞尔该·伊发诺维奇皱了皱眉。
“这是各人自己的事。”他严厉地说。
有几个人微笑了。列文脸发红,连忙把手放到布底下去,把球放在右边,因为球是在右手。放了之后,他想起来,他应该把左手也伸进去,他便伸了进去,但是已经迟了,于是他更加发窘了,赶快地走到最后的行列中去。
“一百二十六赞成的!九十八反对的!”秘书的说不出“r”字母的声音唱读着。然后有了笑声:在箱子里发现了一颗扣子和两只胡桃,那个贵族被允许投票,新派胜利了。
但是旧派并不认为他们是失败的。列文听到他们请斯涅特考夫做候选人,他看见被他们围绕着在说话的省贵族代表。列文走近了一点。斯涅特考夫回答贵族们的话时,说到他们对他的信任,说到他们对他的爱,而这是他不应得的,因为他全部的功绩不过是效忠贵族,他对贵族尽了十二年义务。他几次重复了这话:“我尽了我的力量真心诚意地服务,我重视你们的好意,我感谢你们。”突然他因为阻塞他的眼泪而停止了,他走出了大厅。不管这些眼泪是由于他感觉到别人对他的不公平,由于他对贵族的爱,还是由于他所处的地位的困难,感觉到他被敌人所围绕着,但是他的兴奋传染了人,大部分的贵族受感动了,列文感觉到他对斯涅特考夫的亲切。
省贵族代表在门口撞到了列文。
“对不起,请您原谅。”他好像是对着生人说,但是认出了列文,他羞怯地微笑着。列文仿佛觉得他想要说什么话,但是因为兴奋而不能够。他面部的表情和他的穿制服、挂十字勋章、穿镶扁绦的白裤子的整个身躯的动作,在他匆忙地走着时,令列文想到那自知处境恶劣的被追猎的野兽。贵族代表脸上的表情特别感动列文,因为列文就在昨天还为了监护权的问题到他家里去过,看见了他的善良长者的威仪。大房子和旧式的家具;不漂亮的脏污的然而恭敬的老听差们,他们显然是没有离开主人的老家奴;胖胖的、善良的、戴花边小帽、披土耳其式披肩的太太爱抚着漂亮的外孙女;他的小儿子,从学校回家的第六年级的中学生,向父亲请安,吻他的大手;主人的感人的亲切的言语与姿势——这一切昨天曾引起列文的不自觉的尊敬与同情。列文觉得这个老人现在是动人的可怜的,他想向他说点愉快的话。
“想必您又是我们的贵族代表了。”他说。
“未见得,”贵族代表惊惶地环顾着说,“我疲乏了,我已经老了。有比我更适当更年轻的人,让他们来服务吧。”
贵族代表从边门里不见了。
最严肃的时间来到了。马上就要进行选举了。两派的首领们计算着他们能得的白球与黑球。(按:白球为赞成,黑球为反对。)
关于弗列罗夫的讨论,不但给了新派弗列罗夫一球,而且赢得了时间,所以他们能够找来三个被旧派的奸计弄得不能参加选举的贵族。两个贵族有贪酒的弱点,被斯涅特考夫的同党灌醉了,第三个人的制服被偷掉了。
听到了这个消息,新派在关于弗列罗夫的讨论时间里,连忙派人坐车子去替那个贵族穿上制服,在两个醉酒的贵族当中,他们带了一个到大会里来。
“我带来了一个,灌了他水,”那个奉派去寻找喝醉了的贵族的地主走到斯维亚日斯基面前说,“不要紧,还行。”
“不很醉,不会跌倒吗?”斯维亚日斯基摇着头说。
“不会,很好的。只要在这里不再给他喝酒就行了……我向食堂的侍者说了,无论怎样不给他酒喝。”
二十九
在他们抽烟吃点心的狭小的房间里满是贵族们。兴奋是越来越强了,在所有的面孔上都看得出焦急。首领们兴奋得特别强烈,他们知道一切的详情和全部的球数。他们是当前战役的司令官。其余的人,好像是交战前的士卒,虽然准备打仗,但同时在寻找消遣。他们吃点心,或者站着,或者坐在桌前;还有的吸着纸烟,在长房间里走来走去,和久未见面的朋友们交谈着。
列文不想吃东西,他没有吸烟。他不愿走近自己的朋友们,即是塞尔该·伊发诺维奇,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斯维亚日斯基和其他的人,因为佛隆斯基穿着厩官的制服和他们在一起作活泼的谈话。列文昨天在选举会上就遇见了他,不愿意和他会面,小心地避开了。他走到窗前,环顾着人群,听着他们在他四周所说的话。他觉得沮丧,特别是因为他看到大家都兴奋、焦虑、忙碌,只有他和一个坐在他旁边的穿海军制服、咕噜着嘴唇、没有牙齿的矮小的老人,是没有兴趣的、没有事情的。
“他是那样的混蛋!我向他说过了,没有用。怎办呢!他三年都不能收齐。”驼背的矮小的地主用劲地说,他的搽油的头发垂在他的制服的绣花领子上,他用脚跟强力地踏了踏显然为了选举才穿上的靴子。这个地主,向列文投了一瞥不满意的目光,敏捷地转过身子。
“是的,肮脏的事情,随便怎么说吧。”一个瘦小的地主用尖细声音说。
然后一大群地主们,环绕着一个高大的将军,匆匆地走近列文。地主们显然是在寻找谈话的地方,以免被人听见。
“他怎么敢说我指使人偷他的裤子!我想他把裤子抵酒喝了。我真看不起他这样的公爵呢。不许他说话,这个猪仔!”
“但是请原谅!他们是根据条文的,”另一个团体里的人说,“妻子应该作女贵族登记。”
“什么见鬼的条文呵!我凭心说话。我们都是高尚的贵族。没有怀疑的。”
“阁下,我们去吧,fine chanpagne(好香槟)。”
另一群人跟随着一个大声地说活的贵族:他是三个醉酒的人当中的一个。
“我总是劝玛丽亚·塞妙诺芙娜佃出去收租,因为她收不到进项了。”白胡须的、穿着从前参谋本部的上校制服的地主说。这就是列文在斯维亚日斯基家遇见过的那个地主,他立刻就认出了他。那地主也向列文望着,他们打了招呼。
“很愉快。真的!我记得很清楚。去年在县贵族代表尼考拉·伊发诺维奇家里。”
“哦,您的田地怎么样?”列文问。
“还是那样,亏损。”站在旁边的地主带着顺从的笑容回答,但是带着沉静的和相信这是必定如此的表情。“您怎么会在我们这一省的?”他问。“您来参加我们的coup d’etat(政变)吗?”他说,坚决地然而发音恶劣地说着法语,“全俄罗斯都聚齐了:有御前侍从,只缺少大臣们了。”他指示了和将军一同走着的穿白裤子和御前侍从制服的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的威严的身材。
“我应该向您承认,我很不明白贵族选举的意义。”列文说。
地主望着他。
“但是这里有什么要明白的呢?什么意义也没有。这是一个过时的制度,只是因为惰力才继续运动。您看看,制服——它们向您说明了:这是治安裁判官和终身委员和这一类人的集会,却没有贵族。”
“那么为什么您要来呢?”列文问。
“由于习惯,没有别的。并且关系必须维持。是某一种道德的义务。并且,如果说真话,还有个人的利害关系。我的女婿想做终身委员的候选人;他们不是有钱的人,必须照顾他。这些先生们为什么来的?”他指着在省贵代表桌子前面说话的那个恶毒的绅士说。
“这是新辈的贵族。”
“新倒是新。但是没有贵族的样子。他们不过是土地所有人,我们才是地主。他们做地主,是在自取灭亡啊。”
“但是您说的,这是过时的制度。”
“过时是过时了,可是我们仍然应该对它更尊重一点。拿斯涅特考夫……我们好也罢,不好也罢,我们已经过了一千年了。您知道,假如您要在房子前面开辟一个花园,您作计划,就在这个地方生着一棵千年的老树……树虽然是有节瘤的古老的,您却不会为了花坛把老树砍掉的,您要这样地开辟花园,好能利用那棵树,您不能在一年之内栽起它的。”他小心地说,立刻改变了话题,“哦,您的田地怎么样?”
“不好哟,百分之五的收入。”
“是了,但是您没有算入您自己。您不是也有一些价值的吗?我来说我自己的情形吧。我在没有管理田事以前,我有三千卢布的年俸。现在我比有差使的时候工作更多,像您一样,得到百分之五的收入,这是托上帝的福。我们的辛苦是白费的。”
“那么您为什么要做这个呢?假若完全是亏损的?”
“就是要做!您怎么说法呢?这是习惯,我们知道这是必须如此的。我还要向您说的,”地主把手臂凭在窗台上继续说着,“我的儿子对于田地没有一点兴趣。显然,他要成为一个学者。所以没有人要继续做下去了。但是我们还是要做。我今年种了一个果树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