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尔该·伊发诺维奇叹了口气,没有问答。他不满意她谈到菌子。他想使她回到她所说的关于童年的前一句话上,但是在相当长久的沉默之后,似乎是违反他自己的意志,他说话回答了她的后一句话。
“我听说白菌大多是在树林边上发现的,可是我分辨不出它们。”
又过了几分钟,他们是得离孩子们更远,完全是单独的了。发润卡的心跳得她自己可以听得见了,她觉得她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在她在施塔理夫人那里的处境之后,做考以内涉夫这样的人的妻子,在她的想象中是最大的幸福了。此外,她几乎确信她爱上了他。现在这事就要决定了。她觉得害怕。她又怕他说,又怕他不说。
要说就是现在,不然就永远不说——塞尔该·伊发诺维奇也感觉到这个。发润卡的表情中的一切,发红的腮和俯视的眼睛,都透露出一种痛苦的期待。塞尔该·伊发诺维奇看到了这个并且怜悯她。他甚至觉得现在不说出什么便是对她怠慢。他在心中迅速地想着支持他的决心的一切理由。他甚至又向自己说了他想要在求婚时所说的话,但是并没有说出这话,却是一些非常意外的思想使他问了:“桦树菌子和白菌子有什么分别?”
发润卡回答时嘴唇激动得发抖。
“顶上没有什么差别,差别是在茎上。”
这话一说出,他和她就都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了,觉得本想要说的话用不着说了;他们的情绪,本来一直不断地愈益紧张着的,也开始松弛了。
“桦树菌的茎好像黑人的两天未剃的下颏。”塞尔该·伊发诺维奇现在完全镇静地说。
“是的,那是真的。”发润卡微笑着回答,而他们行走的方向不自觉地改变了。他们开始向小孩们转去。发润卡觉得又苦痛又羞耻,同时她觉得放心了。
塞尔该·伊发诺维奇后来回到家里回想着全部的经过时,觉得他的先前的决心是错误的。他不能够不忠于玛丽的亡灵。
“慢点,孩子们,慢点!”当一群孩子们带着喜悦的喊叫向他们冲来时,列文站在妻子的面前保护她,十分愤怒地向孩子们吼叫着。
塞尔该·伊发诺维奇和发润卡在孩子们的后边走出树林。吉蒂无须问发润卡,她从两人的镇静的和有几分沮丧的脸上看出了她的计划没有实现。
“怎样?”在他们动身回家时,她丈夫问她。
“它不上钓钩。”吉蒂说,她的笑容和态度类似她的父亲,列文常常高兴地注意到这个相似。
“怎么不上钓钩?”
“就是这样的,”她说,拉着丈夫的手,把它举到她的嘴边,用抿着的嘴唇轻轻地触了一下,“好像吻神甫的手。”
“哪一个不上钩?”他笑着说。
“两个。但应该是像这样的……”
“有农人来了……”
“噢,他们没有看见。”
六
在孩子们吃茶时,大人们坐在阳台上谈话,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不过他们大家尤其是塞尔该·伊发诺维奇和发润卡,都知道已经发生了一件事,那虽然是反面的,却是很重要的。他们俩都有同样的感觉,很像一个学童在那使他没有升班或被开除的不及格的考试之后所感觉到的。每个在座的人,觉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却故意谈些不相干的事情。那天傍晚列文和吉蒂是特别快乐,并且意识到他们的爱情。他们的爱情的幸福似乎对于想要有同样的幸福而不能够的人含着一种可憎的侮慢——他们感到良心的呵责了。
“我看,阿列克三德尔不会来的。”老公爵夫人说。
那天傍晚他们盼望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搭火车来,老公爵写了信来说他也许会来。
“我知道为什么,”公爵夫人继续说,“他说新婚夫妇应该有一个时期不让旁人来打扰。”
“可是爸爸丢下了我们。我们一直没有看见他,”吉蒂说,“况且我们不是年轻夫妇——我们现在是老夫老妻了。”
“要是他不来,我就要向女儿们告别了。”公爵夫人愁闷地叹气说。
“什么话啊!妈妈!”两个女儿都怪她。
“你们觉得他是什么心情呢?哦,现在……”
忽然公爵夫人的声音中有了意外的颤抖。她的女儿们不作声,互相望着。她们的目光说:“妈妈总是要找出什么忧愁的事情来。”她们并不知道,虽然公爵夫人在女儿家里觉得愉快,虽然她觉得自己在这里是有用的,但自从他们嫁出了最小的心爱的女儿之后,她却为她自己和丈夫觉得异常悲伤,而古老的家宅空空无人了。
“什么事,阿加菲亚·米哈洛芙娜?”吉蒂忽然地问阿加菲亚·米哈洛芙娜,她带着神秘的气色,满脸富有表情地站在吉蒂的面前。
“晚饭的事。”
“哦,好的,”道丽说,“你去照料一下,我去听格锐沙背书,不然他整天都没有事情做了。”
“那是教训我!不,道丽,我去。”列文跳起来说。
格锐沙,已经进中学了,要在暑假里温习功课。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在莫斯科时,曾经和她的儿子在一起读拉丁文,在来到列文夫妇这里时,就规定了和他在一起温习拉丁文和数学中最困难的地方,至少每天一次。列文自愿代替她,但是做母亲的,听过一次列文的教授,注意到他的教法和莫斯科的教师的教法不完全相同,便坚决地说,他们必须像教师那样地严格地遵照书本,最好还是再由她自己来教,不过说的时候她有几分窘,并且极力想不使列文不高兴。列文所惊异的,一方面是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疏忽自己的责任,要做母亲的来担任她所不理解的功课的监督之责,一方面是教师教得那么坏。但是他答应了他的姨子,要完全如她所希望的那样去教功课。他继续教着格锐沙,不是照他自己的方法,却是遵照书本上的方法,所以他对于这个不感什么兴趣,常常忘记了上课的时间。今天也是这样的。
“不,我去,道丽,你在这里不要动了,”他说,“我们要教得好好的,像书本一样。要到斯齐发来的时候,我们出去打猎,那时候我们就不教了。”
于是列文去到格锐沙那里。
发润卡也同样地向吉蒂说话。甚至在列文夫妇的幸福的有秩序的家庭里,发润卡也能使她自己成为有用的人。
“我去照料晚饭,您不要动了。”她说,站起身走到阿加菲亚·米哈洛芙娜面前。
“是的,是的,大概他们没有能够弄到小鸡。假若是这样,我们的……”吉蒂说。
“阿加菲亚·米哈洛芙娜同我会去料理的。”于是发润卡和她一起不见了。
“多么可爱的姑娘!”公爵夫人说。
“不但是可爱的,妈妈,她是一个完美的姑娘;没有人像她这样的。”
“那么您料想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今天晚上来吗?”塞尔该·伊发诺维奇说,显然不愿继续关于发润卡的谈话。“要找出两个女婿比您的女婿更不相同,是困难的,”他带着轻微的笑容说,“一个活泼之至,老是在交际场里,好像鱼在水里一样;另一个是我们的考斯洽,活泼伶俐,什么事都敏捷,但是他一到交际场中,不是对人冷淡,就是无能为力地挣扎着,好像鱼在陆地上一样。”
“是的,他是很粗心的,”公爵夫人向塞尔该·伊发诺维奇说,“我是打算请您向他说,她(她指了指吉蒂)住在这里是不行的;她非到莫斯科去不可。他说要请个医生来……”
“妈妈,他什么事都要做的,他对一切都同意。”吉蒂说,对她母亲生气了,因为她请求塞尔该·伊发诺维奇过问这样的事情。
在他们谈话的当中,他们听见了马的喷鼻声和砂石上的车轮声。
道丽还来不及站起身去迎接她的丈夫,列文已经从楼下格锐沙在读书的房间的窗子里跳出来了,并帮助格锐沙跳出窗子。
“斯齐发来了,”列文从阳台下边叫着,“我们已经教完了,道丽,不要担心了!”他添说,开始像一个孩子一样地跑着去迎接马车。
“Is,ea,id,ejus,ejus!”格锐沙一面大声念着,一面顺大路跳着。
“还有一个别的人!一定是爸爸!”列文大声地说,在大路的进口停住了,“吉蒂,不要从陡的梯子上下来,绕一下吧。”
但是列文把坐在马车里的人错认为老公爵了。在他更走近马车时,他在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的旁边所看见的,不是公爵,却是一个漂亮的肥胖的青年,他戴着苏格兰小帽,帽子后边有长长的缎带。这是发生卡·维斯洛夫斯基,是施切尔巴次基家的一个老表,是彼得堡和莫斯科社交界里出色的年轻绅士。“一个极好的人,一个热心的猎手。”像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介绍他时所说的。
一点也不因为他代替老公爵来到这里,所引起的失望而觉得惭愧,维斯洛夫斯基快活地向列文问好,提起过去和他的会面,并抓住格锐沙,把他从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带来的指向狗(一种猎狗)的头上抱进了马车里。
列文没有上马车,却跟在后面走着。他恼怒的,是他会见次数愈多便愈喜欢的老公爵没有来到,来的却是这个发生卡·维斯洛夫斯基,一个十分不相投的多余的人。当列文走到全体的人、小孩们和大人们、兴奋地集聚着的阶梯上,看见发生卡·维斯洛夫斯基带着亲热的殷勤的态度吻吉蒂的手的时候,列文觉得他是更加不相投而多余的。
“您夫人和我是cousins(表亲),是老朋友。”发生卡·维斯洛夫斯基说,又很亲热地和列文握了一次手。
“哦,现在鸟雀多吗?”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没有让每个人来得及和他打招呼,就向列文说。“我们带着最野蛮的企图来的。哦,妈妈,他们后来没有到莫斯科来!哦,塔尼亚,有东西带给你!请去拿,在车子上,在后边!”他向着各方面说话。“你长得多么好看了,道林卡。”他向他妻子说,又吻了一次她的手,一只手抓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拍着她。
列文刚才还是在最快乐的心情中,现在却愁闷地望着每个人,一切都使他不满意。
“他昨天用这个嘴唇吻的是谁呢?”望着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对他妻子的亲爱的表示,他这么想。他望望道丽,他也不喜欢她了。
“她不相信他的爱。她高兴的是什么呢?讨厌!”列文想。
他望望公爵夫人,她在一分钟之前还显得那么尊贵,他也不喜欢她接待这个有帽带的发生卡时的态度了,她好像是在她自己的家里一样。
塞尔该·伊发诺维奇也出来走到阶梯上,带着客气的态度迎接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虽然列文知道他哥哥既不喜欢也不尊敬奥不郎斯基,但甚至他,也使列文不高兴了。
甚至发润卡也显得是可憎的,她带着sainte nitouche(做作的伪善者)的态度和这个绅士结识,而这时候她却只想到嫁人的事。
比任何人都更加可恨的是吉蒂,她也有了这个绅士的喜悦的语调,这绅士认为他来到乡下就好像是他自己和其他每个人的节日。总之,她回答他的笑容时的那个特殊的笑容也是讨厌的。
他们大声地谈着,都进了屋子,但是他们都刚刚坐下,列文就转身出去了。
吉蒂看到她丈夫有了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她想要抓一个机会和他单独谈话,但是他匆忙地离开她,说账房里有事要他去。他自己的田事上的工作,已经好久没有对于他像这时候这样地重要了。“对于他们,这总是节日,”他想,“但这全不是节日的事情,事情是不等待人的,不做事情是不能够生活的。”
七
列文直到他们派人叫他吃晚饭时才回家。吉蒂和阿加菲亚·米哈洛芙娜站在楼梯上商量吃晚饭时的酒。
“但是为什么您要惹这样的fuss(麻烦)?就拿平常喝的吧。”
“不,斯齐发不喝那种酒……考斯洽,等一下,你有了什么事?”吉蒂追赶着他说,但是他没有等她,无情地大步走进了饭厅,立刻加入了发生卡·维斯洛夫斯基和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所作的一般的生动的谈话。
“哦,我们明天去打猎,怎么样?”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说。
“请和我们去吧。”维斯洛夫斯基说,移到另一把椅子上盘着一只肥腿歪坐着。
“我很高兴,我们去。您今年打过猎吗?”列文向维斯洛夫斯基说,注意地望着他的腿,却带着做作的客气,这种客气是吉蒂所极熟悉而且于他很不适称的。“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找到鹑鸡,山鹬倒很多。只是要去得早。您不疲倦吗?您不疲倦吗,斯齐发?”
“我疲倦吗?我从来不疲倦。让我们整夜不睡吧!我们散步去吧。”
“真的,让我们不睡!好极了!”维斯洛夫斯基附和着。
“噢,我们相信你能够不睡觉,也不让别人睡觉,”道丽带着她近来几乎总是对她丈夫所表示的那种几乎察觉不出的嘲讽语气说,“但是我看现在时候到了……我要去了,我不要吃晚饭了。”
“不,你坐一下,道林卡,”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说,他绕过他们吃晚饭的长桌子到了她身边,“我还有许多话要向你说!”
“一定没有什么。”
“你知道,维斯洛夫斯基到安娜家去过。他还要到他们家去。原来他们离你们这里一共才七十俚。我也一定要去的。维斯洛夫斯基,到这里来!”
发生卡绕到太太们那边,坐在吉蒂的身旁。
“啊,请您说吧,您到她家去过吗?她怎么样了?”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向他说。
列文留在桌子的另一头,和公爵夫人及发润卡不停地谈着,看到在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道丽、吉蒂和维斯洛夫斯基之间进行着生动而神秘的谈话。不但是进行着神秘的谈话,他还在他妻子眼不离开地望着生动地谈话的发生卡的美丽的面孔时,看见她脸上严肃的情绪的表现。
“在他们家是很舒服的,”发生卡谈着佛隆斯基和安娜,“我,当然,不能够下批评,但是在他们家里,你会觉得就同在自己家里一样。”
“他们打算做什么呢?”
“大概他们想在冬天到莫斯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