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亲爱的,好妈妈!”他叫着,又扑到她身上,抱着她。好像直到此刻看见了她的笑容,他才清楚地明白了这是什么回事。“这个用不着。”他说,脱下她的帽子。他看见她没有了帽子,他又开始吻她,好像他刚看见她似的。
“但是你想到我怎样的?你没有想我死了吗?”
“我从来不相信。”
“我亲爱的,你不相信吗?”
“我知道,我知道!”他重复说了他心爱的言语,并且抓住她的在爱抚他的头发的手,开始把她的手掌凑到自己的嘴上,吻着它。
三十
发西利·卢刻奇,起初不知道这位太太是谁,从谈话中听出了她就是那个抛弃丈夫的母亲,他不认识她,因为他在她走了之后才来的,这时候他踌躇着:他进去呢还是不进去呢?要不要告诉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呢?最后考虑了他的责任只是要在一定的钟点叫起塞饶沙,所以他用不着考虑谁坐在那里,是母亲还是别的什么人,却只需尽他的责任,于是,他穿好衣服,走到门口,把门打开。
但是母子的爱抚,他们的声音,以及他们所说的话——这一切使他改变了心意。他摇摇头,叹口气,关上了门。“我再等十分钟。”他咳着嗓子,拭着眼泪向自己说。
同时在仆役之间发生了剧烈的骚动。大家都知道,夫人来了,是卡皮托内奇让她进来的,她此刻在育儿室里,并且老爷总是在九点钟以前要亲自到育儿室去,大家都明白夫妻俩不能够会面,他们应该防止这个。侍仆考尔涅走到门房里,问是谁并且是怎么让她进来的,问明了是卡皮托内奇接待她领她进去的,就责备了老人。司阍执拗地沉默着,但是当考尔涅向他说因此要把他撵出去时,卡皮托内奇跳到他面前,对考尔涅的脸摆着手说:
“是的,你当然不会让她进来的!侍候了十年,除了恩惠就没有别的。可是你现在上楼去说:请走开吧!你很懂得手段!这样的!你自己就晓得怎样抢主东,偷熊皮大衣了!”
“小兵!”考尔涅轻蔑地说,转身对着进房的保姆,“您来评一评,玛丽亚·叶菲摩芙娜;他放她进来,不向人说,”考尔涅对着她说,“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马上就要出房到育儿室去。”
“这事真为难!”保姆说,“考尔涅·发西利耶维奇,您还是设法去阻挡老爷,我跑去设法把她带走。这事真为难!”
当保姆进育儿室时,塞饶沙在告诉母亲说,他和那金卡滑雪车下山时一同跌倒,翻了三个觔斗。她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的脸和表情的变化,摸着他的手,但是没有了解他所说的话。一定要走开,一定要离开他——她只想着感觉着这一桩。她听见了走到门口咳嗽的发西利·卢刻奇的脚步,听见了走近的保姆的脚步;但是她坐着,好像石化的人,不能够开言,也不能够站起。
“夫人,亲爱的!”保姆走到安娜面前说,吻着她的手和肩膀,“上帝果真带了喜事给我们的过生日的人。您一点也没有变啊。”
“呵,保姆,亲爱的,我没有晓得您在家里。”安娜说,片刻地恢复了镇静。
“我不住在这里,我和女儿住在一起,我是来恭贺生日的,安娜·阿尔卡即耶芙娜,亲爱的!”
保姆突然哭泣了,又开始吻她的手。
塞饶沙露着喜悦的眼光和欢欣的笑容,一手抓住母亲,一手抓住保姆,在地毡上踏着肥胖的光脚。心爱的保姆对他母亲的亲爱引得他狂喜了。
“妈妈!她常常来看我,来的时候……”他正开始说,但是注意到保姆向他母亲低声说着什么,他母亲的脸上显出惊恐和一种对他母亲那么不相称的类似羞耻的神色,便又停住了。
她走到他面前。
“我亲爱的!”她说。
她不能够说再会,但是她脸上的表情说了这个,而且他明白了。“亲爱的,亲爱的库齐克!”她叫着她在他小时候所叫的名字,“你不会忘记我吗?你……”但是她不能够再说什么了。
后来她时常想起她本可以向他说许多话的啊!但是现在她不知道怎么说,也说不出来。然而塞饶沙却明白了她想向他说的一切。他明白,她是不幸的,并且爱他。他甚至明白了保姆向她低声所说的。他听到说“总是在九点钟以前”,他明白了这是说他父亲,他的母亲和父亲不能够会面。这个他明白,但是有一桩他不能够明白:为什么她脸上显出了惊恐和羞耻?她没有过错,可是她怕他,并且为了什么事羞耻。他想问一个会使他解疑的问题,但是他不敢这么做:他看出她痛苦,他同情她。他默默地贴着她,低声说道:
“不要走啊。他马上不会来的。”
母亲推开他,以便看出他是否想过了他所说的话,并且在他脸上惊恐的表情中读出了,他不但是说到他父亲,而且似乎是问她,他对他父亲应该怎么想法。
“塞饶沙,我亲爱的,”她说,“你要爱他,他比我好,比我仁慈,我对不起他。你长大的时候,你再判断吧。”
“比你好的人是没有的!……”他含泪绝望地叫着,并且抓住她的肩膀,开始出全力用紧张得发抖的手臂把她向自己面前抱紧。
“亲爱的,我的小乖乖!”安娜说,像他一样无力地孩子般地哭泣着。
这时候门开了,发西利·卢刻奇走进来。在别的一道门口有了脚步声,保姆用惊恐的低语说“他来了”,把帽子递给了安娜。
塞饶沙倒在床上啜泣,用双手蒙着脸。安娜拉开他的手,又吻了一下他的泪湿的脸,用迅速的脚步向门外走。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向她迎面走来。看见了她,他停住,垂下了头。
虽然她刚才说过他比她好、比她仁慈,但在她向他投视的饱览了他全部身材和一切细处的迅速目光中,对他的憎恶与怨怒之感和为儿子的嫉妒心便支配了她。她用迅速的动作放下面网,放快了脚步,几乎是跑出了房间。
她来不及拿出她昨天在店铺里怀着那么深的爱与愁所选购的一些玩具,因而把它们带回去了。
三十一
虽然安娜强烈地希望和儿子会面,虽然她早已想到这个并且准备这个,她却一点也没有料到这个会面那么深刻地感动了她。回到旅馆中她的孤独的房间里,她好久不能够明白她为什么要在这里。“是的,一切都完了,我又是孤单的了。”她向自己说,没有脱帽子,坐在壁炉边的靠背椅上。用不动的眼睛注视着窗户间桌上的青铜时钟,她开始思索着。
从国外带回的法国侍女进房来请她换衣裳。她惊讶地望着她说:“等一下。”
听差请她喝咖啡。
“等一下。”她说。
意大利奶妈打扮了小女孩,带她走进来,把她抱到安娜面前。肥胖的喂养得很好的小女孩,看见了母亲,照例地把手腕胖得好像紧紧地扎了绳子的小手伸出去,掌心向下,并且她的无牙的小嘴微笑着,小手开始抓动着,弄响了绣花裙子的浆硬的褶襞,好像鱼牵动浮子。要不笑、不吻小女孩是不可能的,要不向她伸出一只手指,让她一面抓住一面叫着跳动全身是不可能的;要不伸一片嘴唇,给她让她照接吻的样子吮进小嘴里去是不可能的。这一切安娜都做了,把她抱在手里,使她跳跃,吻她的鲜嫩的小腮和光着的小肘;但是在她看到这个小孩的时候,更加明显的是,她对她所怀的感情,和她对塞饶沙所怀的感情比较起来,说不上是爱的。这个小女孩的一切都可爱,但这一切由于某种原因不能动她的心。在她的第一个虽然是她不爱的男子所养的孩子身上,专注了她那没有得到满足的全部的爱力;小女孩是在最痛苦的境况里生的,对她不曾有过她对第一个孩子的关心的百分之一。此外,小女孩的一切都在期望之中,而塞饶沙几乎已经是个人,是一个被爱的人了;他已经有了思想和情感的冲突;他了解她,爱她,判断她,她回忆着他的言语和目光,这么想着。她不但在肉体上而且在精神上永远和他分离了,要补救这个却是不可能的。
她把小女孩递还了奶妈,让她出去了,她打开了小纪念盒,里面有塞饶沙的和这小女孩差不多年纪时的画像。她站起来,脱了帽子,拿起小桌子上的相片册,这里面有她儿子在各种年纪的照片。他想要比较这些照片,开始从相片册上拿下它们。她拿下了所有的,只剩下一张最近的最好的照片。他穿着白衬衫,跨坐在椅子上,眼睛眯着,嘴微笑着。这是他的最好的最显特性的表情。她用灵巧的手,用今天特别紧张地动着的白细手指,几次拉照片的角,但是照片挂住了,她抽不出来。桌上没有裁纸刀,她抽出了并排的一张照片(这是佛隆斯基在罗马所摄的照片,他戴着圆帽子,蓄着长头发),用它推出儿子的照片。“呵,是他!”她望了望佛隆斯基的照片说,忽然想起了谁是她此刻不幸的原因。整个的早晨她一次也没有想到他。但是此刻看见了这个堂堂的、高贵的、对她是那么熟悉的可爱的脸,她忽然感觉到她对于他的意外的爱之激荡。
“但是他哪里去了?他怎么能够让我一个人痛苦呢?”她忽然带着责备的心情想着,忘记了她自己对他隐瞒了关于儿子的一切。她派人去请他立刻就到她这里来;她忧闷地等着他,想着她要向他说出一切时的言语和他的安慰她的爱情的表白。派去的人回来说他那里有客,但他马上就来,并且吩咐了问她可以不可以接见从彼得堡来的雅施文公爵。“不是单独来,而是从昨天饭后他就没有看见我了,”她想着,“他不是单独来,让我能够向他说出一切,却是带着雅施文一道来。”忽然她发生了一个奇怪的思想:假若他不爱她了又怎么办呢?
并且,回想着最近几天的事情,她仿佛觉得她在一切的事情上看到了这可怕的思想的证实;他昨天没有在家吃饭,他坚持他们在彼得堡分房居住,甚至此刻他不单独到她这里来,好像他避免和她单独见面似的。
“但是他应该告诉我这个。我需要知道这个。假若我知道了这个,那么我就知道我要做什么了。”她向自己说,不能够想象她确信了他的冷淡之后,她将要处的那种境况。她以为他不爱她了,她觉得自己近乎绝望了,因此她觉得自己是特别兴奋。她按铃叫侍女,走进了化妆室。穿衣服时,她比所有的日子都更注意自己的装饰,好像他已经不爱她了,又会因为她的和她更相称的衣裳与梳妆而爱上她。
她在准备完毕之前就听见了铃声。
当她走进客室时,和她目光交遇的不是他,却是雅施文。他在观看她忘在桌上的她儿子的照片,并不急忙地回头望她。
“我们是熟人,”她说,把自己的小手放在带着窘迫表情的(这和他的魁梧体格、粗鲁面孔并不相称)雅施文的大手里,“我们去年在赛马会里就认识了。给我吧。”她用迅速的动作从佛隆斯基手里夺着他在看的儿子的照片,用发亮的眼睛有含意地望着他说,“今年的赛马好吗?我没有看到,我却在罗马的考尔索看见了赛马。不过,您不欢喜国外的生活,”她亲切地微笑着说,“虽然我很少和您见面,我却知道您,知道您的一切的趣味。”
“我觉得很可惜,因为我的趣味大都是恶劣的。”雅施文咬着左边的胡须说。
谈了一会,注意到佛隆斯基看钟,雅施文便问她是不是还要在彼得堡住好久,并且伸直魁梧的身材,拿了帽子。
“大概,不会久。”瞥了瞥佛隆斯基,她窘迫地说。
“那么我们不会再见了吗?”雅施文站起来对着佛隆斯基说,“你在哪里吃饭?”
“到我这里来吃饭吧,”安娜决然地说,好像是为了自己的窘迫而对自己生气,但是像素常她在生人面前表示自己地位时那样地红着脸,“这里的饭不好,但是至少您们可以互相看见。在团里所有的同事当中,他最欢喜您。”
“我很高兴。”雅施文带着笑容说,凭这个笑容,佛隆斯基看出他喜欢安娜。
雅施文告了别,走出了,佛隆斯基落在后边。
“你也去吗?”她向他说。
“我已经迟了,”他回答,“去吧!我马上就赶上你的!”他向雅施文叫着说。
她拉着他的手,眼不离开地望着他,在思想中寻找着说出来就可以留住他的话。
“等一下,我有句话要讲,”并且她抓着他的宽大的手,把它贴在她的颈子上,“那么,我邀他吃饭,没有错吗?”
“做得很对。”他带着镇静的笑容说,露出紧密的牙齿,吻着她的手。
“阿列克塞,你对我没有变吗?”她用双手捏着他的手说,“阿列克塞,我在这里苦痛。我们什么时候走?”
“快了,快了。你不会相信我们在这里的生活对于我是多么难受。”他说,拿开自己的手。
“呵,去吧,去吧!”她气愤地说,迅速地离开了他。
三十二
当佛隆斯基回家时,安娜还没有回家。他们向他说,在他走后不久,便有一位太太来看她,她和她一同出去了。她出去了,没有说到什么地方去,她到这时候还不回来,她早晨还到什么地方去过,什么也没有向他说——这一切,连同这天早晨她脸上异样的兴奋的表情,和她当雅施文面几乎是从他手里夺去儿子照片时的那种敌意的语气的回想,使他深思了。他决定了一定要和她把话说明。于是他在她的客室里等她。但安娜不是单独回来的,却带来了她的姑姑老处女奥不郎斯卡雅公爵小姐。她就是早上来过的那个人,安娜就是和她出去买东西的。安娜似乎没有注意到佛隆斯基脸上忧虑疑问的表情,快乐地向他说到她今天早晨买了东西。他看到她心里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在发亮的眼睛里,当它们一闪地停在他身上的时候,有紧张的注意,在她的言语和动作里有那种兴奋的急速与优美,这在他们亲密的初期曾经那样地迷惑他,而现在却使他不安而惊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