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二伯也回来了,他本来是在五七农场(即现启隆乡,原****市农业良种繁育场,当地人称之为五七农场)当场长的,现在回市里来在农机局工作。五七农场位于****西南侧,地处长江北支入海口,南与崇明岛接壤,北和****市隔江相望,从****市内到五七农场需要坐船,从红阳港出发到五七农场需要两个小时左右,时间倒是不长,但并非每天都有船,开船的当天也只有几班(记忆里实在是想不出来到底有几班了,可能是两班),错过了,就只能等上好几天等开船的那天。所以往返两地一回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二伯很少有机会回来,一来是因为交通不便利,虽说五七农场也是****管辖的,但是感觉上隔了江就像相距很远一样,都是家乡,却是说不出的遥远;二来是因为他的工作很忙,在农场做场长并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农场地多少少,他这个场长的职责就是管理好农场的农耕工作,事情很多,还要经常下田,五七农场靠江靠海,一到夏季就饱受台风之苦,作为农民的天地,如何防范天灾给农民、田地带来的伤害是件很头疼的事情,所有的防御措施需要亲力亲为,现场的监督是必不可少的。
我第一次去五七农场,已经上小学了,姆妈和我一起去的,坐的轮船,这船不大,跟去上海的大轮船比,它小了很多,没有卧铺(头等舱),只有座位,坐着并不舒服,但忍一忍就过去了。这已经是最好的交通工具了,若干年后一个夏天,因为错过了船,以为这次就去不成了,此时一个撑着小舢板的本乡人将小舢板停在港口,看我们错过了船,问我们要不要上船,我看着小舢板单薄,在这长江里,这样的小舢板恐怕一个浪头就会被打翻吧,我不会水,不敢坐,但姆妈想了想还是决定坐小舢板去五七农场,姆妈跟我一样不会游水,此番决定实在是太冒险了,可看看那位撑船的大叔,似乎很稳重,他想做生意不假,可要没点能力也不敢做这种生意,毕竟这一程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
大叔的技术还算不赖,小舢板撑得又快又稳,我和姆妈蜷坐在狭小的船舱里,眼看着江水离自己的身体只有一个身位的距离,一旦船身有点倾斜,江水就要灌进来,几次眼看浪花打来,要将小舢板吞噬,大叔却巧妙避开这浪花,船在江中还是稳稳行驶着。
夏天的风很人来疯,时不时来寻你的开心,有时候轻轻地,给你挠个痒痒,有时候手脚有些大,看起来要把小舢板掀翻到长江里才罢休。
小舢板离红阳港越来越远,到江心了,意味着如果出现什么危险,恐怕这辈子到此结束了。浪头越来越大,越来越密,我的心跟着这些浪头紧绷起来,我的大名虽然叫海锋,可是到了这水里是一点都锋利不起来,姆妈也害怕起来,有些后悔当初的选择,但此刻,无论是后悔或是害怕,都没有任何用处,你只有相信撑船大叔的技术和胆量。
一个又一个浪拍打过来,看来又起风了,长江入海口的季节多变,我时常听说一些船被浪打到江底去了,真担心自己也会遇上这样的劫难。我跟姆妈搂得更紧了,只望无论生死,都不要分开。
小舢板被一个浪打得跃出江面,又落了下来,接着又是一个浪打来,我的小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船舱外,大浪在呼哧呼哧,我仿佛看到凶神恶煞,举着狼牙棒准备逞凶,我闭上眼,不敢再看外面,只感觉到船在剧烈晃动,甚至感觉到船身翻了,将我们母子装入江中……
这生命攸关的关口,我竟听到外面的歌声,是大叔在唱歌,虽然我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但是歌声悠扬,富有动力,我睁开眼,看到大叔奋力撑着船,持篙杆的手还是像之前的一样稳,不管浪有多高多急,他都挺起胸膛将船撑稳,这姿态,跟打了胜仗的将军又有何区别?
他不时回过头来看我们,坚毅的面庞下,是岁月风霜留下的刻痕,他的年纪可能并不算太大,但看起来已经不年轻了。他笑起来并不好看,咧着嘴,问我们怕不怕,我说不怕,其实心里还是有些害怕的,可看到大叔的笑容,鼓足了勇气说不怕。
大叔说他撑船好多年了,习惯了风里来浪里去,这些大风大浪算不得什么,只要心够大,技术够硬,就能撑过去,撑过这段,就平静了。
就如大叔说的一样,过了这段,江面果然平静多了,我的内心也平静下来,幸好我没有晕车晕船的习惯,否则刚刚的情形,我一定吐得不省人事,再糟糕的情况就是还没到对岸,就因为狂吐而不小心从船舱翻出去,从此,埋葬在江底……
真够庆幸还活着,到对岸,舒了一口气,听岸上的人说,又要刮台风了,真险,如果真遇上台风,那么未来与我们母子真的没什么关系了。撑船的大叔也上岸来了,辛苦了半天,也该休息休息,这台风一来,小舢板经不住折腾,生意就停了下来,跟生意相比,生命明显更珍贵。
那一段回忆,多少年后,一直都深深印在脑海里,几年后,去五七农场的交通方式也换了,换成轮渡了,坐中巴,转轮渡,到崇明后再走公路,汽车的班次要比轮船班次多,这样一来,一不用害怕错过船期,二来安全系数高多了,而我,也不用依赖父母,敢自己一个人出门了,李场长(在农场,人们都称我二伯为李场长)在农场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二伯家就在公路旁,很好认,再不行,就到农场党委办公室,办公室在镇上,中巴反正是要到镇上车站的,所以我一个人去农场家里没有不放心的,暑假或是寒假,找个时间去农场二伯家,也是我的一个习惯。
住二伯家就跟住自己家里一样,完全不用拘束,二伯和二伯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像我这个疙瘩(****人形容挑食和挑剔常用的一词,类似的词还有拣鲜作样,挑三拣四的意思)的人,不熟悉的人是没法“伺候”好的,说起这个,我也深感惭愧,给很多喜欢我的长辈和朋友带来了不小的困扰,这里,我要说一声对不起,谢谢你们容忍我的这个非常不好的毛病。
炖蛋、洋山芋烧肉,这两样在餐桌上是不会少的,青菜、大白菜也是我爱吃的,地里长的除了芹菜不吃以外,很少有不爱吃的,我并非是一个素食主义者,荤菜也吃,猪肉仅限瘦肉,鸡身上就吃个腿,鸭那时候还不喜欢吃,鱼是碰都不敢碰,闻到那味道就有呕吐的感觉出来了,虾,不吃的,螃蟹,要吃河里的,海蟹不吃……我能说出来的不吃的东西太多,以至于很多人跟我说这个样子连娘子都讨不到,到丈人家去,这样不吃,那样不吃,谁会把窝头嫁给你,窝头就是丫头,女儿的意思,我这个小猴子就一辈子都要当光棍了。
我知道他们不是在跟我开玩笑,是很认真的,我也试图去改掉这个毛病,但效果并不好。我对一些食物产生了很严重的恐惧,无法下咽,刚到嘴里就开始吐,食欲完全没有了。
这是一种病,我找不到药,任由这病发展下去。连我自己都有点嫌弃自己了。
二伯二伯母的手艺不错,就是家的味道,不会让人有无法下咽的感觉,我这个人还有一个毛病,就是进了别人家,吃不管别人家的饭菜,对味道极其敏感。这种病,非但比之前的病还难治,还更严重。我承认,我这个人病的不轻。
对于我的毛病,二伯有说道,他是属于那种家教很严的家长,但对我提建议还是很和气的,对于和气又中肯的建议,我很想接受,但有些东西要改变起来是件很困难的事情,我只能说我努力去做,结果如何,我真的不能保证。
说道归说道,疼归疼,有什么想要的,只要说,一定会给我买,我当然不会说我想要什么,带我去商店,问我要什么,我总说不要,什么都不缺, 对于我的家庭状况如何,二伯他们自然也是晓得,说什么都不缺,显然是句谎话,并不高明的谎话,我只是不想多花他们的钱,不想多欠他们的情,这世上,最难还的是人情,虽然一再不愿多欠他们的情,但这辈子,欠他们的人情恐怕是还不清了。
瓜子、咖啡味的口香糖、鲜虾片、鱿鱼卷,这些我喜欢吃的零食,从来都不会断,但我知道,平时他们是不买这些的,二姐也不吃零食,我一来,家里就会出现一些变化,不单单是多了这些零食,电视机的掌控权也到了我手里,我在自己家里大多数时间都不被允许看电视,更别说掌控权了,都是偷偷地看,说到偷偷看电视,我还真被姆妈抓到过,后果你也能想得到。
对于姆妈的严厉管教,虽然很想反抗,但有时想想我是应该体谅伊的苦衷,伊不过是希望我能在学习方面都用心思,伊上完初中就没再上学,伊只知道朴实的道理,要出人头地,必须要多读书,然而忽略了人在成长过程中是不能一味赋予压力的,需要给予一定的成长空间。
姆妈只是太想我能出人头地,太想我出人头地后再不会被人瞧不起了。穷人家的孩子总是容易被人瞧不起,特别像我,穷不说,嘴上也没有抹了蜜,不会花言巧语,也不会奉承人,多少会有人看不上,父母也老实本分,在一些人眼里,这些都是没出息的代名词。我不觉得这些可以成为被人瞧不起的理由,行得正坐得直的人本该受人尊重。
也许,每个人的想法生来就是不一样的。我无法改变别人的思想,我只能努力做自己。
悠闲的日子往往不会多,虽说二伯他们对我如同对待亲生儿子一般,但我也不能真的就这么住在他家不走,况且,父母在家一定是很想我的,特别是姆妈,伊一直把我当小孩,总是各种不放心,我真担心等我成年了,成家了伊还是这么不放心我。
我只盼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有邻居跟我开玩笑说你准备什么时候结婚,我说三十,三十岁在农村绝对算得上是大龄了,姆妈该不会再像现在那般对我一万个不放心吧。
这回答,其实也不是认真的,我十岁开始暗恋第一个女生,对爱情无限向往,怎么可能要等到三十岁才准备结婚?某些方面,我是有些早熟的。在家,这份早熟从没显现过。
我看起来依然还像个孩子,长辈们也依然把我当成孩子,但我终归是要长大,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没有主见,说话没分量,父母也不会赞同你的想法和选择。初中的那几年,我的学习起起伏伏,很不稳定,二伯对我学习的关心程度不亚于对自己女儿,他对每一个侄子侄女都是那般关心,小辈们能出人头地,做长辈的也感到欣慰。
现在二伯彻底回来了,虽然在县城买的房还没装修好,暂时住在旅馆,但比去五七农场找他给我做参谋便当多了,我的学习不好,给父母造成了很大的困惑,他们觉得我的未来可能就此毁了,二伯倒并不完全认同,条条大路通罗马,并非只有考上高中一条路,中专也是可以的嘛,只要选择一个好专业,毕业一样可以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
我是认同这观点的,父母有些不甘心,他们还是希望我能上一个普通高中,再考上一个过得去的大学,但他们的希望真的泡成幻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