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此去须小心谨慎……”王氏将他送至正门,眉眼低愁,就像妻子送别赶考的丈夫,牵肠挂肚,放心不下。
“夫人且回……”头戴乌纱儒巾的明日亦是“依依不舍”,长长的皂罗衫下,小腿肚子微微打晃,委实信心不足。
这是他抵达越州后的第一次正式谒见,自然不能带王氏同行,真有点后世上考场的紧张。
高大的鸟头门外,停着一顶四周垂帷的暖轿,四名轿夫垂手候着。
两侧院墙高拱,四铺飞檐,五采文饰,里三进外三进,算是大宅,这是王氏娘家在越州城内的别业。
跟出身草根的秦桧不同,王氏算是大家闺秀,出自名门望族,祖父王珪官至神宗朝宰相,可谓大富大贵。
“相公,时辰不早了。”变为门客的翁顺催促道,看起来比正主儿还要激动。
也难怪,翁顺是将自己的前途都系在秦相公这条大粗腿上了。
按照大宋的荫补制度,即官僚子弟凭门荫入仕为官,一般官吏可荫及子孙,若是宰相、执政级别,则可荫“本宗、异姓、门客、医人各一人”。
明日听王氏介绍时,心道这不就是后世的“拼爹”,荫补的名额越多,寒门子弟的机会越少。
什么劳什子的“荫补”,他不无恶意地联想到一个同音词,所谓的拼爹,不就是拼女人那话儿,跟裙带关系一个意思。
当然,官做的越大,权利也越大,何须“荫补”?想提拔谁就提拔谁,想安插谁就安插谁。
总之,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老爷,请上轿!”一身劲装的高益恭向明日躬身行礼,这是一条犬,却是王氏的鹰犬,名为随从,实为监视。
暖轿很暖,虽然明日很喜欢骑马,但也要随大溜。
原本汉唐以来,尚武之风极盛,哪怕是文质士子,也莫不以仗剑善骑为荣。
偏偏到了大宋,转为崇文抑武,又因为国土不复汉唐之广,境内无产马之地,好马供应军队尚显不足,是以民间只能以军中淘汰的劣马或驴骡代步。
当时,弱不禁风的士子骑着瘦马,漫步杨柳岸,是一道常见的风景。
在此情形下,乘轿之风渐起,这时代的轿子又名肩舆、檐子、兜子等。
平民乘轿,只能两人抬。
而四人抬和八人抬的大轿,起先只限皇室使用,作为尊贵的象征。
大宋建国之初,尚有汉唐遗风,百官上朝,必须骑马。
后来皇帝照顾年老有病的大臣,特许乘轿上朝,被文武百官视为殊荣。
此风逐渐蔓延,到了北宋后期,无论权贵富户,或是豪族士子,皆以乘轿为荣,骑马为耻。
及至赵构登基,仓皇南逃,行在也跟着南移,因为江南雨多路滑,便下了一道圣旨,百官不论大小,皆可乘轿上朝。
明日坐在一晃一晃的轿中,心想,这大概是古代官员出行乘坐四抬大轿、八抬大轿的由来吧。
从此,北人骑马,南人坐轿,愈发坐实了弱宋之名。
轿夫抬得很有节奏,颠得明日很是舒服,竟然打起盹来,他是有点睡眠不足。
自抵达越州以来,他就没闲过,先派翁顺前往原职衙御史台报个到,呈上“秦桧”自述南归过程的文牒,便等候朝廷安排接洽。
此时江南初定,自靖康年始就奔波流离的大宋******,文武百官如皮影戏的纸人一般起伏上下。
有忠臣如李纲者横遭贬谪,亦有奸臣黄潛善、汪伯彦之流被罢免,更有被赵构视为“一代名将”的军中最高层杜充叛变降金……
惶惶不可终日的赵宋君臣总算在越州安定下来,可谓百废待兴,便是真秦桧对着这物不是人也非的新朝廷,也要重新上下疏通,何况他这个西贝货。
在等通知的日子里,每天他只能在凌晨时分睡个安稳觉,日里与王氏四处活动,拜访故友旧僚,时刻担心露了马脚,脑袋里一根弦绷得紧紧的。
可惜,不知是真忙还是假忙,大家对这位身陷北国、千里南归的前中丞,大都托辞不见,个别见到了,也只不咸不淡地问候几句,便端茶送客。
跟明日预想的欢宴不断、慰问接踵的场面大相径庭。
王氏并不意外,反以此激励明日,他日得势时,定教这些势利小人尝尝苦头。
明日暗想,这也是人之常情,朝廷对秦桧的回归尚未处置,没个正式说法,自然有人要避嫌,有人要观望。
对他而言,倒是好事,愈少应酬,愈不会被人发现破绽。
只有一关难过,每到夜里,他还要应付“贱内”的纠缠。
身为“秦桧”的他自然要跟王氏同床共枕,可是一上床,便要面对热情如火、饥渴如虎、玉体横呈的她。
这婆娘有裸睡的习惯,美色当前,任君摘折,试问天下男子能自制的有几人?
何况他本来就跟王氏有过一腿,现在还不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更休提这婆娘床下贵妇、床上****的骚媚手段,任铁石心肠的汉子也把持不住,除非不是个男人。
明日当然是个男人,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他内心何尝不跃跃欲试,但他无法过良心这一关。
杀了人家的夫、霸了人家的窝、再占人家的妻,他做不出这样的事——要遭天谴的。
仅凭这点也难抵王氏的诱惑的,好在他还有对楚月的爱——八辈子得来不易的爱。
不得已他跟王氏定个约定:睡一张床可以,但要分被子睡,其他事么,要自愿才行。
听得王氏掩嘴偷笑:哪个男人看到自己不是想一口吞下的丑态,上了老娘的床,还有不偷腥的猫?
没想到这只猫儿楞是不偷腥,害得王氏几次投怀送抱,倒把这猫儿吓到书房里去了。
王氏总算识大体,担心再迫下去会惹起下人猜疑,又将他哄回来。自此,王氏原以为会再续前缘、夜夜春宵的心凉了半截。
明日并没有等太久,即便******忙于战后的重建工作,也不敢忽视靖康之难后、被掳北上的三千宋俘中,回归的第一人。
只是御史台要消化“秦桧”的呈牒内容,并上报圣听,再候旨定夺,总要有个过程。
在七天后,明日盼来了谒见的牒文,这标志着他这个西贝货正式踏上大宋的政坛。
想到今天的正事,明日精神一振,掀开轿帘,让冷风儿进来,清醒大脑。
江南升温快,路面的残雪早已消融。
正当上午,街上人来人往,甚是热闹,尽皆锦衣华冠之人,非富则贵,果然是大宋的政治中心,虽是临时的,也散发着一番国都的气韵。
自从金人北撤,战争的重心转移至大江以北的淮南地区和万里之遥的川陕区域,底蕴深厚的江南,一直是大宋的经济中心,如今全国的达官贵人云集而来,很快呈现出一种畸形的繁荣。
只有街面上不时可见、披甲巡逻的禁卫军——千牛卫,昭示战争的阴影并未远去。
明日尚不知这越州是后世的哪个城市,肯定不是未来的南宋国都,那个“西湖歌舞几时休”、“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偷安之地在西北面呢,这一点他早探明。
这越州河道纵横,石桥连街接巷,五步一登,十步一跨,直比那著名于后世的水城威尼斯。
它不仅有水,还有山,仅城内便有鼎足而立的三山——龙山、塔山和蕺山。龙山在城西北,因山势状如卧龙,故称龙山,大宋******的临时行宫便设在龙山东麓州治。
这就是明日的目的地,还是他的老衙门——御史台,跟他会谒的是现任台长——富直柔。
这很符合大宋律列,御史台本来就是监察百官的,说好听点是会谒,说难听点就是审查。
大宋新旧两个特务头子的会面,将会擦出怎样的火花?明日很是期待,已没有了刚上轿时的紧张。
固然因为他的心理素质较好,王氏这些天的日夜“教诲”也功不可没,令他日益融入了新的人生角色。
******的中央衙门都集中于越州的主干道会稽街上,按例皆坐北向南,跟面南背北的皇帝宝座同向,有同心同德、唯天子马首是瞻之意。
惟独御史台的衙门朝向截然相反,坐南向北,独一无二,又称“南衙”,倒非背心离德,而是作为天子耳目,便要倾听皇帝背后的声音。
暖轿停在了南衙门口,黑漆漆的大门藏在太阳的阴影下,散发着森森的寒意,左右肃立两名面容冰冷的带刀侍卫,路过的行人都躲得远远,不敢靠近,不愧是大宋的最高特务机构。
翁顺也是御史台出身,对这阴森之气倒是习惯,从容地递了门状进去。
半响,一名青衣小吏不紧不慢地走出来,站在台阶上,不温不火地喊了一嗓子:“哪位是致仕的秦相公?请随下官进台署!”
致仕即后世的退休,小吏口呼秦相公,自称下官,却无多少敬意,按大宋官场规矩,下级官员见到上级官员,理应小跑下阶而拜,这小吏实是怠慢了。
所谓人走茶凉,古今如此,“秦中丞”这杯茶都凉了几年了,再无昔日一台之长的威风。
“我便是!”明日一甩袖子,稳稳地抬起官步,拾级而上。
翁顺忙跟在后面,高益恭一介平民,只能候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