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那小子,还不过来帮手!”那正在船尾拼命掌舵、浑身湿透的孙梢工向他嘶声喊道。
明日才发现船上的男人都出动了,秦桧、高益恭、文士、小童四人正在巨浪中手忙脚乱地收拉帆收篷。
四人中除高益恭外都不是出力气之人,对船性皆不熟悉,又不会配合,个个披头散发,却怎也收不好帆篷。
无法脱身的孙梢工只有干瞪眼的份,用嘴指挥这个、又指挥那个,哪里有效?
生在燕地的高益恭脸色苍白,吐得一塌糊涂,人的力量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是如此的渺小。
再这样下去,必是舟毁人亡的结局!
可是未必,因为秦桧在这条船上,这个大汉奸会活到权焰熏天的那日,历史是不会改变的!除非……
这夜,这夜也黑了,是因为这船上载着一个即将只手遮天的万年遗臭么?
这海,这海也怒了,是因为这船上载着一个激起天怒人怨的万恶之徒么?
明日慢腾腾地爬出来,以狼的姿势,四肢着地,一步步爬向帆篷,爬向毫无防备的秦桧,他满怀杀机,他要抓住这上天赐于的机会,去改变历史。
他做好最坏的打算,即便是:要与这大汉奸一起,投奔怒海!
昏暗的夜色、激空的浪花,令正在收帆的秦桧等人,看不清明日脸上的狰狞之色,皆以为他是过来帮忙的。
在大自然的巨大威胁前,惟有同心协力才能渡过难关,即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都会抛开恩怨暂时团结起来。
何况明日跟秦桧并没有多大的私人恩怨,只在他叛逃大金时正面冲突了一次,还是他骂得秦桧狗血淋头,他又现为人家的俘虏,所以谁都想不到他居然别有用心。
明日已伏在了秦桧身后,积聚起全身的力量,欲一头将其撞下海去,送大汉奸见龙王爷。
就在那一刹,一声娇呼传来:“明日有伤,我来帮忙!”
一个倩影倏地跃入明日和秦桧之间,他大惊卸力,已收不及,正撞在楚月的腰上,刚好一个大浪打来,船身剧烈抖了一下,在众人眼里,他恰似失去重心而撞上她。
“啊!”楚月的身子顿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飞下船舷,迎接她的是黑漆漆张开无底大嘴的怒海。
“楚月——”悔之莫及的明日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双手刚好抱住楚月的双脚,却发现自己也跟着栽下去。
看着眼前似要吞噬一切的狂滔,他猛记起坠入这时代后,自己已有三次差点被水淹死,俗话说“事不过三”,完了,这是第四次!
忽然身后一紧,一人抱住了他的腿,他则死死抱住楚月的腿不松手,在呛口刺目的海水中,扭头回望这千钧一发的恩人……
你大爷!不带这样作弄人的,竟是秦桧、是他要杀的大汉奸抱住了自己!
秦桧冒着自己也栽下去的危险,拼命拉住已处在生死边缘的他俩,在其余人赶紧儿的帮助下,将他俩从海神的手里拽了回来。
风暴终于平息下来,落帆的小船遍体鳞伤地自由漂浮着。
蓦地,在遥远的海平面上,一丝金光迸出,一轮红艳艳的圆日探出头来……
海上日出的瑰丽与跟大海搏斗半夜的惊心动魄,形成鲜明的对比。
而船上的人连欢呼的力气都没了。
浑身湿透的明日紧紧抱住娇躯瑟瑟发抖的楚月,兀自后怕,他转向他俩的救命恩人,极不情愿却又发自内心道:“秦大人,大恩不言谢,明日还是要说:谢了!”
秦桧斯文破碎地坐在船板上,一副不挟恩图报的样子摆摆手,满脸疲惫,那曾漂亮的三绺胡子湿漉漉地贴在下巴上,变得稀稀拉拉,倒显年轻了不少。
明日忽发现秦桧的面部轮廓跟自己很接近,同样的刀削脸,只是鼻子没自己大,眼睛比自己小,肤色较自己白细而已,还较他多了一丝儒气。
一股复杂难言的滋味涌上明日的心头,无论这日后的大汉奸做尽了多少坏事,无论秦桧救自己与楚月的动机何在,但救了他俩一回是不争的事实!
还是在他杀机欲出的情形下,自己该怎么办,若有机会是否还下得了手?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拉近了明日、楚月与船上诸人的关系,又因在海上,欲逃无路,高益恭对他的监视也放松不少。
明日晓得了那中年文士名叫翁顺,乃秦桧带自大宋的下属——御史街司,那小僮的名子很雅致,叫砚童,而生得眉清目秀的小婢唤作兴儿。
看来大金对秦桧一家都很关照啊,却不知是怎样的代价才换得这样的待遇。
翁顺第一个主动跟明日接近。
那时他正看着海水中的一个巨大水母出神,却是为自己陷入的刺杀僵局而苦恼,翁顺忽然出现在身边:“兄台眉宇不展,莫非有何心事?”
“原来是翁街司,小弟不过在想何时方到达彼岸?”明日一楞转头,挤出一丝笑容,对大汉奸一伙之人怎能有好感?
“唉,苦海无涯,何处是彼岸,回头方是岸啊!”翁顺捻须眺远,将他的随口之言当作一语双关的感叹了,故应此言。
这厮见地不凡,倒非草包一个。
明日有了谈话的兴致,接口道:“这天下又有多少人敢于回头,道理人人晓得,却依旧向那虚无飘渺的彼岸游去。”
他心有所悟,自己何尝不是?杀大汉奸、建第三势力、救大英雄……或许都是自己虚无飘渺的彼岸吧……
翁顺对道:“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苍生,看不破这名利二字,自是永无到达彼岸之可能,然千万人中或千万年中总有几人可以达到。纵观历史,惟秦皇、汉祖、唐宗三人尔,坚己志、得众信、破万难,创不世之业!反观我朝,有愧先人啊。”
明日肃然起敬,翁顺这一番话,不啻对大宋立国的批判与否定。
他记起后世的一个令他记忆深刻的说法:在深受汉文化影响的东亚各国,皆以为唐朝及以前的中国才是正统的中国,所以唐人、汉人的叫法延续至今。
而唐以后的中国,自是宋、元、明、清了,却非正统的中国了,更被一个龌龊小国污以“支那”的称呼,人便是“支那人”了。
其实宋朝乃是汉文化的正统继承者,却被鄙视,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分裂!
北宋疆域仅北到中原,“燕云十六州”成为毕国之憾,而刻下的南宋,更偏安于江南一隅,端的愧对先人也!
如此深识之士,怎会跟叛国汉奸为伍,明日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家秦大人也如此想么?”
翁顺眼中射出狂热的光芒:“秦中丞是‘尺蠖之曲,以求伸也’,兄台不知,中丞有凌云之志,再造大宋之心……”
“啊?”明日没听懂那个典句,却听懂了“再造大宋”,吓了一跳,是篡位还是要造反?难道这就是秦桧所负的使命,想想其以后的行经,虽没有篡位亦不远矣。
翁顺自知失言,匆匆告辞。
明日心叫可惜,此人一定是被秦桧蒙蔽了,什么“再造大宋”,弄权卖国才是。
第二个登场的是兴儿,这小婢借着给他端茶上膳的机会对他眉来眼去,也不顾忌楚月在场,他已由阶下囚变成了座上宾,秦桧一方的态度转变也太快了,他坦然受之。
看兴儿年龄不过十四、五岁,正是含苞欲放的季节,满面春意,只怕早不是处子了,真真“有其主必有其仆”。
明日心道你也不撒泡尿照照,给郡主提鞋都不配,还想勾引老子?以他性格本要占占表面便宜的,但当着爱人的面怎敢放肆,只好来个不理不睬。
楚月整天陪着王氏呆在座舱的里舱,除了用膳时几乎没有和他见面的机会,他总不能闯进去,毕竟还未脱离俘虏的身份。
翌日用了早膳,无聊之际,他跟梢工孙静要了鱼杆儿,往船舷一坐,在暖洋洋的日头下,钓起鱼来。
“明日好雅兴!”正主儿终于亮相,秦桧掖起长袍,也拿了根鱼杆坐到边上。
明日心道你不怕老子将你推下海去,却注意到高益恭倚在后面的舱板上晒太阳,一叹道:“秦大人也好雅兴!”
正好有一条银鱼儿咬了钩,他一甩杆拎上来,这技术是他自幼在故乡的河边练就的,好肥的鱼呀。
“鄙人一来,明日就钓着鱼了,我俩有缘哩。”秦桧话中有话,不无深意道。
明日大感头疼,如此暗藏机锋的对话方式,他还真不适应,远不如跟女真兄弟们直来直去的痛快,只好回了一句:“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俩人对视一眼,各怀鬼胎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