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预期对手的错愕已经过去,各方义军豪杰皆虎视眈眈,落在最终的目标上。
一切终归要靠实力说话,已有势单力薄的小部人马看出形势不对,抱着坐观其变之心退往外围,却仅仅停在外围而已,断不肯再撤一步,不像先前离去的老大老二那般说走便走,干脆痛快。
以强悍著称的李成军终于率先发难,大旗一摇,一列持矛骑兵逾众而出,旋风扑来,人数不多,显然是试探虚实。
一惯后发制人的张荣军按兵不动,冷眼旁观,其余义军、豪杰皆一副观望之态,是该有人做出头鸟了,不是自己最妙。
背负“新娘子”的明日眼睁睁地看着这十几骑红巾骑兵冲过来,瞬间已到跟前,那一张张怒目贲张的面孔清晰可见,自己却一丝儿也动不得,吓得心中狂叫:“你大爷的赶快出招啊!赶快……”
他看到了最前的一个骑兵已扬起手中的矛,那矛尖的寒光刺入他的眼底,他本能地想要闭上眼前,却发现眼皮根本动不了,倏地,他进入了一个无法想象的世界……
他听到了自己的心在跳、血在流、肠在蠕,听到了身上的骨节发出生锈般的响声……
由内而外,体外的风声、人声、马蹄声,都清晰可辨,声声入耳……
同一时间,他看清了周围的每一个人的动作,看到了三四根利矛“慢腾腾”地向自己戳来!
这便是顶尖高手所“看”到的世界?
明日心念一动,便看到了自己的手在动,他的右手像抓稻草似地将那几根矛夺下。
然后,他的脚也开始动了,在马蹄纷沓的起落之间,他已游走一圈,从容地夺下了那十几个骑兵的长矛,掷在地上,便再次停下。
他立如松柏,若老僧入定,又似水底磐石,只觉得四肢充斥着无穷的力量,一股细若雨丝、浩若江河的气流在全身穴脉内充盈涌动,几欲冲体而出,仿佛脱胎换骨一般。
从未有过如此一刻世界尽在掌握的感觉,他真的很喜欢这种感觉,甚至希望这种感觉永远附着他,凌驾万物之上!
无论古今,哪个有志男儿没这样想过?
但身躯深处的一个潜意识却不断地反弹、挣扎,提醒他,掌握世界的不是他,而是他背上的人。
强弱立判,失去长武器的那十余骑兵在马上不知所措,战也不是,不战也不是。
便见李成手中刀一挥,几十骑赤膊大刀手呼啸冲来,气势远胜前者,乃是李成亲自调教的亲兵,俱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
便听惨呼连连,先前的骑兵转眼死于自己人的刀下,完不成任务,便是死,好严酷的治军手段。
大刀手杀完即退,黑旗再摇,李成麾下的又一列骑兵冲过来,人数更众。
明日再次动了,他本来都有点喜欢背上的人了,纵横天地,谈笑退敌,真乃宗师风范。
尤其那不妄杀一人,很符合他的济世之道,虽然那些骑兵因他而死。
他马上知道自己错了,此人的不妄杀,其实只是不屑杀而已,真要开始杀了,绝不会手软!
明日的手很软,甚至比一些女孩子的手还软,应了一句俗语:男人手如棉,无钱也有钱。
他此刻的手却不是软的,变得很硬,比刀还硬!
他甚至能感觉到手划过的温热,目光起处,一串长长的红珠儿划过眼帘,一股熟悉的味道冲鼻而来——血腥味!
他的脑袋“嗡”了一声,思维停顿了……
在明日家乡的海州话中,人们形容一把刀很锋利,会说:“刀好快!”
这俗世中的普通一语,无意中道破了一个武学真谛,那就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当一件器物超过某个速度临界点时,它会变得很锋利,哪怕是一张纸,也可以像刀一样切下人的脑袋!
明日现在就深深体会到了,在他悲哀的视线里:他的手比刀还“快”,一圈又一圈地划出,周围肢体横飞、头颅破裂,骑兵们的垂死嘶号在耳边拉长,宛若地底幽魂……
“他”开杀了,而且是大开杀戒!
这个“他”,自然包含了他与轿中人。
曾信誓旦旦地喊出“不妄杀”口号的他,正在天下豪杰的面前,公开杀戮自己的同胞,真是天大的讽刺啊!
那每一声死亡的哀号,都似一记响亮的耳光击在他的脸上,都似一根浸水的鞭子抽在他的心上!
他在心中下意识地为自己辩护:“不!这不是我杀的,是他杀的……”
他知道这是徒劳,这笔血债,将不可避免地算在他的头上,坐实他汉奸的身份,将他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他的感觉麻木了,眼前变成一个地狱修罗场,而他——变成了一个魔鬼终结者。
忽然,一个仿佛来自心灵深处又好像来自九天之外的声音,毫无感情地在他耳边响起,听不出是男是女:“小子,听说你发下‘不妄杀女真一人’的誓言,我很欣赏。此刻,你杀这些南蛮,一定很痛快吧?”
“不!不是我!”明日在心中狂呼着,“我没有杀人,是你杀的!你这个杀人魔鬼,你可以不杀的,为什么要杀……你们都听见了吗?是我背上的家伙杀的,是他杀的……”
没人听得见,后世的武侠小说还有一种秘术,叫做“传音入密”,自然也是真的。
这个杀人魔鬼,当然也听不到他的心声,却能算准他的所思所想:“小子都看到了,我不杀他们,他们同样要死。死于我手,死于他手,有何分别?再则我便滥杀有如何,成大事者,岂可拘泥于小节!”
他在肚中咆哮反驳:“放屁!放屁!成大事者,更不能滥杀无辜!若天下人都被杀光了,夺了这天下,又有何意义?”
对方似很享受这一刻,继续传音入密:“小子,你杀了这么多南蛮,宋人岂能容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归顺我大金吧……”
仿佛为了证明似的,他身如蝴蝶穿花,右手在一个骑兵身上穿膛而过。
那兵士的临死目光瞪视着他,令他无所遁形。
明日发出无助的哀号:“魔鬼!是——你——陷——害——我!”
腥风血雨过后,身边已无一个活人,明日看着自己血淋淋的右手,恨不得一刀砍下它,完了,他现在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在外人眼里,他已不仅是一个大汉奸,更是一个嗜血的大魔头,只怕天下人都容不得他了,莫须有的“和氏璧”成了他唯一的护身符,一旦真相暴露,当死无葬身之地!
李成丝毫不为部下的战死所动,旗头第三次摇动大旗,出动已达百骑,其意昭然若揭:以兵士的血肉之躯消耗明日小贼的内力,待他真气耗尽后一举拿下。
这一战术虽不高明,却是行之有效,毕竟在和氏璧有着落之前,谁也不想真要了他小命。
但小贼的表现端的令人恐怖:以单手之力,连杀数十人,若是他空出双手,那还了得?他如此不舍那鞑子郡主,莫非两人真有什么苟且之事?
第三批骑兵皆抱定破釜沉舟之心,来势更为凶猛,而且得了上面的授意,兵器皆往明日小贼背上的新娘子招呼。
攻敌必救,好策略!
这倒确实找对了自己的“弱点”,明日暗自高兴,恨不得“轿中人”早被收拾了才好。
然而,又是一场众不敌寡的大屠杀,只不过明日终于动了双手,而时间也延长了些,那新娘子如漆似胶地抱住他的脖子、夹住他的腰,一副生死相随的亲热之态。
明日心中哀叹:老子的名声想不大都难了,说不定后世的史书上已经新增一笔:大宋某年某月某日,金贼明日于楚州城外屠民无数……苍天啊,你太抬举我了……魔鬼,看你能撑到几时?”
对方没有再传音入密,但输入他体内的气流源源不竭,毫无减弱的迹象。
明日见李成军的大旗又开始摇动,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忽然一声清啸传遍全场:“且慢,我来会会竖子!”
只见一相貌清奇的中年算士越众而出,不是君不见君是谁?
这位义骨仁心的七侠之首不欲见无辜惨死,终于出面了。
“君不见七侠”的名头甚响,李成军的大旗顺水推舟地停止摇动,私底下只怕巴不得有人接这个烫手山芋哩。
看着这个曾照顾他、器重他的大侠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看过来的眼神充满了痛惜,明日呆住了,下一个对手竟是自己一向敬畏、有师恩之实的君先生,他该怎么办?
他只想解释,话到嘴边,他才意识到自己口不能言,只有用真诚的目光看着对方,希望君不见君能看出他的身不由己。
但君不见君已不愿跟他说话,甚至不愿看他的眼睛,只道一声:“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