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战士皆瞪大眼睛,望向明日,因为这是个很现实、很严峻的问题。
金军南侵,打得大宋官兵落花流水,但以战养战的政策,也把自己陷入四面受敌、草木皆兵的困境,有血性的宋人百姓,皆自发抗金,义军便是应运而生。
这支百人队,皆是女真人,若是在宋人地区被发现,自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
而一旦战斗起来,这些身经百战的女真战士,面对一心致你于死地的敌人,根本无法手软,更何谈“不妄杀”?
明日沉吟着,将目光投向遥不可及的空处,似乎想穿透时空,回到他来自的21世纪寻求答案,如果这个问题回答不好,他将根本无法领导眼前乃至以后的明日军队。
亲历过多少次冷血厮杀的他深知,在动辄生死的冷酷沙场上,仁慈的对面就是残忍,除了武林高手能做到随心制敌,普通一兵的战斗,只有‘杀’与‘被杀’,非你死,就我亡。
他如何解决“不妄杀”和“必要的杀戮”这个辩证统一的问题,或者说,他如何在两者之间划出一道明确的界线?
明日并没有考虑太久,因为这个问题,后世的人民军队早已解决了。
他转回目光,一一碰撞着战士们的视线,斩钉截铁道:“百姓不犯我,我当秋毫无犯;若百姓犯我,能逃则不打,能伤则不杀,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妄杀一人!”
诚然,若是真正的人民军队,对待百姓,当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乃至宁死不开枪的。
他自然不奢望也不可能创建出这样一支超越时代的军队,身为策划人的他,深知超前一步是天才,超前十步是疯子,哪怕创意再好,也得立足于实际。
这般深入浅出的解答,众兵士皆听懂了,虽觉执行的难度不小,但好在定下了基本原则,不至于无所适从。
又有人问:“大人,若是那些流寇、红巾儿或宋军来犯,又当如何?”
明日毫不犹豫道:“那便记住一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是的,他的军队,自不能为害民间,但也不能畏战拒战,真被人欺负到头上了,也要敢于拔刀亮剑,一不留神,他就把毛爷爷的那条斗争名言抛了出去。
众兵士为之一振,这一条规矩,不仅朗朗上口,令人耳目一新,更有一番凛然不可侵犯的军威与气度,一时间,人人点头称许。
明日再接再厉,为自己的说服力再添一把火,露出微笑:“当日随我‘尿破烟熏’一战的举手。”
众兵士虽不解其意,倒有一半人举起手来。
原来明日以该役荣升百人长,幸存的八十七人全数编入他的百人队,一直未变,再由步兵队升骑兵队,后归忽里赤领导,转战至今,当日的老兵仍余五十多人。
如此高的生存率在金营里实属罕见,也是这支百人队凝聚力大、战斗力强的主要原因,更潜移默化地教导了部下们生存的意义。
明日欣慰地问:“那一战,你们原以为能得生吗?”
众皆摇头,确实,当时都以为必死无疑。
明日的双眼散发着夺人的光芒,以无比自信的声音道:“既然当日我能从必死之地带你们得生,那我亦能保证,‘不妄杀’三字,非但不是举大事的羁绊,反而是大助力!你们若是信我,我们就一起,否则,我还是一个人罢。”
“我愿惟大人之令是从!”忽里赤毫不犹豫地单膝跪下。
其实,众兵士仍在似信非信之间,却尽被这一番不无震撼与蛊惑的奇论唬住了,是啊,除了变态亡命之徒,谁喜欢以杀人为乐?
况且,军人还有个天职便是“服从”,当初他们决定脱离本军时,已有为这个浑身散发着奇异魅力的老上司效死之心。
此刻见百人长已然表态,众兵士便一齐单膝跪下,异口同声:“惟大人之令是从!”
明日看到战士们明明将信将疑,却愿意将性命托付他手,一时大为感动,亦行了一个标准的女真礼,身后的艾里孙亦步亦趋,跟着跪倒。
“各位兄弟,我明日……”明日的声音有些发哽,为了他们的选择,也为自己的选择,因为他再次体会到了孤注一掷、一往无前的宿命感。
命运的安排将他推向了一条不归之路,他再也不是原来的他了,他的人生轨迹注定在这里再次转折。
后世的他离家闯荡南方之际,看着来月台送行的父母,从母亲颤巍巍的手中接过他自幼爱吃的萝丝饼,沉甸甸的饼中烙满“儿行千里母担忧”的牵挂。
那一刻,他在内心发誓,再不能让额满皱纹鬓生白发的父母为自己操心了,从此以后,他将独自承担将要面对的各种风雨!
现在,有了这帮兄弟自愿跟他共同承担这悲壮时代的腥风血雨,他只想到了一句老话:“自今日起,我明日与兄弟们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是晨,旭日高升,九十二匹战马一起嘶鸣,九十二个骑士同吼一声“不妄杀”,便踏上了一段未知于历史的的真正征途。
这迅速消失在淮南大地上的微不足道的一声,注定要掀起一场连他们自己都不曾想到的惊天动地的风暴。
数日后,傍晚,浮海归来的南宋******“行在”——越州(今绍兴),当地一豪族的坞堡内外,布满了身着绯红色战袍、明盔亮甲的千牛卫——大宋禁卫军,个个神情肃紧,如临大敌。
坞堡内一座豪华的后堂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边厢七八个女乐或站或立,丝竹、管乐缭缭不绝。
正中的厅上,两个青春妙娘梳着男髻,上身遮个红肚兜儿,腰间仅束个短胯,葱臂雪白,光腿赤脚,裸出大半的粉嫩玉体,春光四溢,正抱作一团扭打着——正是其时流行的相扑运动,唯一不同的是,相扑手变成了女子。
上首的软榻上,懒洋洋地倚着一位肤色苍白、披着件对襟黄袍的青年,微敞着怀,欣赏着厅上的相扑,身后立着两位穿着粉褙子、梳云鬓的小使女,轻摇宫扇。
青年约莫二十余岁,生得细眉细眼,长鼻头,一看是养尊处优惯的,那显然因纵欲过度而呈现病态的脸上泛出少见的红光。
他对右首叉手端立的一位黑脸武人道:“张爱卿,朕今儿特别高兴,日里召见的这岳飞,以品秩之低卑,奔疲之偏师,竟克复健康,去我大宋悬额利剑;又献俘八名鞑子,使朕得知二圣消息;还寻回朕流落民间的一个妹子,加上另一妹子自金逃归的消息,这喜讯连连,朕不胜感慨……其一人建三大奇功,朕觉得给他的赏赐太少了,如此人才,怎无人早日上荐?”
原来这青年便是大宋当今天子赵构了,“天子面前不可随意”,难怪这大夏天里,那张姓黑脸武人也穿得端端正正的,金甲之上更披一件蓝色绸袍,看其模样,应该是员地位不低的大将。
其卑躬一礼:“陛下圣明,臣张俊有失察之罪,岳飞确忠勇可用,宜优擢之;二圣无恙,大宋之幸也;荷福、柔福帝姬归来,可喜可贺。臣闻荷福帝姬在兀术船上亲见和氏璧再现,不知是否有其事?”
这“荷福帝姬”便是襄晋公主的封号了,却缘由那赵构之父、庙号宋徽宗的著名昏君在位时的一道旨意,将公主改称为帝姬,然远不如那渊远流长的“公主”称谓深入民心,只在官家场合出现。
赵构面色一沉,拿起手边一黄色奏折扔给那叫做张俊的大将:“这是来自淮南东路的密札子,你看看吧。”
张俊飞快看了一遍,抬起头,却不敢擦拭两颊热出的汗水,任其滴落下来,诚惶诚恐地发问:“陛下,这明日是何许人也,和氏璧怎到了他手上?”
赵构看也不看张俊,目光只顾盯着厅上的相扑女子,似回答又似自言自语道:“密札子言他曾被被韩世忠军擒获,又被挞懒部所救,可是襄晋明明见他与金兀术是对头,而和氏璧本在金兀术处,乃襄晋命他盗出,密札子却报他是鞑子奸细,自家人偷自家人的东西,这岂不是自相矛盾么?”
张俊在旁低头沉吟,紧张地思索该如何对答,终不敢肯定地开口:“陛下,这或可解释,据臣所探,金人内部并不和谐。粘罕以军功自大,与金廷嫌隙日深,金主便扶植三太子讹里朵与之抗衡;而近年四太子金兀术、金主之弟挞懒权势渐起,这几贼各成派系,互有矛盾,或许这明日属于挞懒一派,亦未可知。”
赵构微微颔首:“倒也有此可能,朕只怕金人利用这和氏璧掀风作浪,乱我大宋民心哪,来人……传旨下去,着令全国通缉明日,淮南各路镇抚使全力检索,定要夺回和氏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