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上停着一大片厚云彩,明日懒洋洋地站着云荫中,周身皆空,摆出后发制人的架势。
此刻岳楚真不知他是真是假了,要是那臭小子,应该装死猪到底,又或者撒泼耍赖,还敢跟自己打?
她一咬牙,手起脚落冲上去,贴身进步,见缝插针,或手打,或肘顶肩撞,一环扣一环,招如流水而出。
他则跳跃腾挪,在方寸的范围内尽力躲闪,装模作样地还手,就好像后世拳击台上的陪练。
这样,岳氏散手的精粹毕露无遗,兵士们大开眼界,不迭叫好。
“这一招霸王握蹄使的妙!”
“那招妇人提篮使得才好,使出三姑娘的本色!”
“农夫挑担竟能和黄莺别翅一起使,真绝!”
……
“红先锋这一招懒驴打滚也不错,虽然难看了点!”
“咦,接着又来一个母鸡下蛋,红先锋怎么倒像个公鸡拉屎啊!”
……
场外的将士们看得不亦乐乎,场内的明日是有苦自家知,岳楚岂是普通武者?岳氏散手哪里轻易躲开?刁卡挤靠、劈打捆肘,招招到肉。
外人看了,会以为他俩正激烈缠斗,其实他只是尽量少挨打而已。
“红大哥,得罪了!”岳楚见他如此,渐渐三昧真火冒出,放开手脚,出手愈发狠辣迅疾。
明日接连挨了几个重着,一时眼冒金星,忽觉面上有凉凉的液体滴落,被臭丫头打流血了吗?这可是谋杀亲夫啊……
他正嘀咕间,“哗——”,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倾盆而落,把他与岳楚笼罩在浓密的雨帘当中。
好一场磅沱大雨,雨点如箭刷草,雨声如石击地,以至于两人只能看清彼此,而看不到场外的人,也听不到雨声以外的任何声音。
岳楚怎能放过这上天赐于的机会,立刻使出岳氏散手的必杀之技“五马分尸”,要逼出他的真功夫。
所有的雨点突然在眼前慢了下来,明日看到岳楚慢慢递进的双手,看到她被雨水洗刷冰白的清秀五官,看到那和着雨水变成实体的杀气……
这一击只有“日月曌”可以化解,但他拼命地咬牙压制着身体的反击本能,准备硬扛这一击!
为了大英雄,老子吃这点苦又算什么?
来吧!他娘!他爹扛得住!
明日一脸的“慷慨赴死”和“悲壮”,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岳楚拿起来,那双玉手在他身上仿佛温柔的抚摩,旋即却被分筋错骨的剧痛所取代,他龇牙咧嘴,正准备不顾形象地惨叫……
岳楚却在此时停手,痴痴看着他……
冰凉的雨水湿透了两人的衣服,湿透了两人的头发,却湿不透心底的情……
在红大的粗犷外表下,他流露出的各般神态和熟悉眼神,怎能逃过咫尺之距的岳楚?她完全确认了!
“他爹,你来了?”岳楚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娘,我来了!”明日也不知自己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
就在大雨中,两人仿佛与世隔绝。
就在大雨中,两人仿佛是世界最后的幸存者。
就在大雨中,这一对情路坎坷、饱经波折的冤家越靠越近……
岳楚粉拳举起,举重若轻,雨点般地落向他的胸膛,却越落越慢,越落越软,终于两人的嘴唇靠在了一起……
“岳楚姐姐下手也忒狠了点,还好老牛冲进场中把你们分开,这岳氏散手比自家的玉腕八罚还厉害么……”夜,先锋帐,闪烁的油灯下,楚月心疼地用热毛巾拭着他胸前身后的淤伤。
玉腕八罚?休提,休提!老子命苦,每次与爱人相认之前先要受一顿皮肉之苦!
不过么,自有一番甜蜜补偿的,只是牛皋来得也太快了点,他只好装作倒地不起。
谁知一倒地还真不起了,看来要养他几日,还好赶上没仗打。
“老实坦白,在雨中跟岳楚姐姐做了甚么?”明日听着帐外兀自下个不停的秋雨,回味起雨中的消魂一吻,身体竟有了反应。
看着小校打扮的小娇妻,别样风情分外怜,正是深夜无人扰,何不……他手一动,将楚月拉倒在自己身上。
楚月羞叫一声,没有拒绝,将嫩脸贴在他的胸膛上轻轻摩挲着。
明日正享受间,冷不防胸口一痛,却是被小娇妻咬了一口。
楚月小鹿一般地跳开,娇嗔回眸,:“小淫贼,想拿自家当岳楚姐姐的替代物啊,没门!”
见他躺在床上干瞪眼的凶恶表情,她又莞尔吐舌,轻拍胸口:“先锋大人,可是要拿军法治罪小人么?”
老夫老妻久了,已很少见到楚月宛若少女的动人情态,明日忍不住大笑,不料牵动伤处,痛苦地一皱眉头。
楚月见状,忙挨过来查看,他乘机一把拿住,张口吐出口中的药饼,一通乱吻,此刻方得出声:“小娘子,看你往哪跑?”
楚月在他怀里又羞又笑:“无耻小淫贼,对岳楚姐姐也一定用了这招吧……”
耳鬓厮摩一番,明日便将跟岳楚雨中相认的情形一五一十道出,第一次这么干脆,自是因为奉“旨”行事。
凭心而论,若非这一场大雨,他决计不会这么快与岳楚相认,最合适的时机,莫过于他跟大英雄道破了有关命运的惊天秘密之后。
再差一点的时机,也应该是助杨再兴躲过小商桥之劫后,或可形成蝴蝶效应,既然杨再兴不死,岳飞更不会死了……
唉!他终于没有逃过岳楚的法眼,虽然不暇多说,但她一定会帮他保守“红大”的秘密,这种默契,是不需要语言的。
只是,明日面对的,要么是儿女之情,要么是民族大义,要么是时空命运,这种在人性夹缝中挣扎的滋味,可不好受。
尤其是杨再兴,分明对岳楚余情未了。
明日每每面对他,既像看到过去的自己,又有横刀夺爱的愧疚……
他的心思,虽未挑明,却怎瞒过枕边人。
楚月眨着大眼睛,宽解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对杨将军愧疚,我也是女子,如果当日不曾嫁于你而嫁于别人,我这一生将了无生趣,那个娶我的人也未必感到幸福。推己及人,岳楚姐姐必是如此,你这么做,其实对大家都好……”
小娇妻这番话,令明日感动而欣慰,却并不完全赞同,女真女子敢爱敢恨的性格使然,但汉人女子又不一样。
后世有句老话:嫁给你爱的人,不如嫁给爱你的人。
比如岳楚和杨再兴,如果岳飞建节那日,明日没有出现在鄂州,他俩未必就不能在一起,未必就不幸福,只是造化弄人,造成了现在的结果。
正因为如此,明日若是救不了杨再兴,心中的愧疚一定更深,只怕此生难安。
这其中的复杂关系,他又如何跟小娇妻讲?
见夫君仍未宽心,楚月定定注视着他,突然问:“明日,知道我为甚么接受了岳楚姐姐么?”
他下意识地摇摇头,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这本不是个问题,无论汉族还女真族,一夫多妻都是常见,像岳飞这样地位的人,坚持一夫一妻反倒罕见。
当然,秦桧也是一夫一妻,只不过跟岳飞的夫妻情深不同,那是王婆娘太强势,无论死鬼秦桧,还是秦桧三世,都有贼心没贼胆。
明日和楚月是真爱,但也岳楚也是真爱,他是多情,还是寡情?
楚月拿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柔情百转:“明日,自荒岛相见,算起来,咱们在一起有十年了,亮儿也八岁了,这么多年,咱们风里雨里都过来了,我很满足,很开心,也很塌实。可是这次离开海州,心中总有不好的感觉,感觉好像回不去似的……”
楚月的幽幽心语令明日油生亏欠,赶紧环住她的纤腰:“我发誓,一定会带你回去!”
“明日,不要发誓!”楚月用手掩住他的嘴,“我最怕你发誓了,当日你发的誓还不够严重么?”
他有些明白小娇妻为何不安了,只听楚月低低背道:“‘我——完颜明日,今生绝不妄杀女真一人,若违此誓,万箭穿心而死、天打雷劈而亡!’明日,我知道一直你牢记这个誓言,也尽力在遵循这个誓言,可是,你能一直坚持下去么?”
“我……不知道!”他有些艰难地回答。
“当日,你发此誓是为了我,后来,也不单为了我,因为这誓言被你延伸成一种信念,自家也相信这种信念。可是这次出了海州,自家害怕了,生怕这信念失去,更怕你做出一些极端之事,忘了初心……”楚月说着,眼圈已经红了。
“月儿!”他倒释然了,“原来为这个啊,为夫一定会勿忘初心的!否则,真个万箭穿心……”
“不准你说!”楚月情急地又掩住他的口,“让我说完……自爹爹事败,哥哥身亡,自家早已心灰意冷,只想与你在荒岛上终老一生。其实,只要我们留在荒岛,便可安然无恙,但你却决定出兵助宋,自家反对过没有?”
“好月儿,你没有,你从没有反对过我的决定,甚至问都不问一声。明日得你为妻,何其幸也!”他为楚月这种自始而终的信任感动。
“明日,你知道自家不是那种无主见的女子,为甚么你说甚么,自家不仅就顺着甚么,还全力帮你?”楚月脸上浮出一个妻子的圣洁光芒!
“好月儿,你为我付出太多了!若有来世,我一定还娶你,永远都娶你!”他鼻子一酸,蓦然觉得自己竟忘了珍惜眼前人,最对不起的人,原来是楚月。
“明日,自家有这一世,已经心满意足了,你为我、为我亲族,付出的何尝不多?”楚月也被他的话所感动。
“为夫是心甘情愿的,为了你这么可人的娘子,为夫就是上闹天宫、下闯地府、把那如来佛掀翻,也值得!”气氛过于伤感,他赶紧破坏,逗得小娇妻扑哧一笑。
“臭小子,天底下也只有你说得出这话,从第一次相见开始,自家就觉得,你像一首难懂但有趣的诗,每一个字新的……”楚月回忆起情蔻初开的日子,姣俏的脸蛋现出幸福的笑意,语锋一转,“但是,自家还觉得,你一直背负着很重的物件,虽然我说不清那是甚么,但能感觉那物件甚至比你的信念还重……”
好个冰雪聪明的娘子,你一直都感觉我有不对劲的地方啊,明日瞒得你好苦,可是现在还不到吐露的时候,他愈发欠疚,无言以对。
“自家有时看你背负得那么辛苦,真想帮你分担一下,但你从不提起,我也从不问你,因为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理由,你总有一天会告诉我,是不是?”楚月撒娇般的神态将他心头的沉重化解于无形。
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连连点头,下了决心,待大英雄之事一了,就将自己后世今生所有的秘密都告诉小娇妻。
“可是自家又想,那劳什子既然如此重要,等你告诉我时,我怕一人之力承受不了,只好叫岳楚姐姐帮我一起承受了。”楚月拐了这么一个大弯,总算绕了回来。
明日心中最柔最软的地方被楚月击中了,她在以最贴心的方式为他分忧解惑,甚至不惜分出丈夫的爱,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所以,如果有一天你发觉那物件和信念只能取其一的话,暂时放下信念也无妨。咱女真人更信,为了攀登下一个的高山,你可以将上一个高山踩在脚下……”那沉淀已久的心病被楚月一口道出良方。
明日浑身一震,如醍醐灌顶,随即五体投地,心道娘子你要是个男子,这世上哪有我等容身之地。
“为了攀登下一个的高山,你可以将上一个高山踩在脚下……”他默念着这句话,如释重负地偎在楚月怀里,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特别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