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二爷就是久违的胖子陈矩,这家伙不是随张荣驻守泰州么,怎么跑到这里了?
“这是舍弟陈矩,没规没矩,还不见过红义士?”一直没怎么动筷子的陈规,罕有的吹胡子瞪眼。
“老哥,我大老远跑来助你,却尽吃些粗茶淡饭,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你招待外人却这般丰盛,当真厚外薄里。”陈矩毫不客气抓过酒壶往嘴里灌,一面单手向明日作揖,相当滑稽。
明日记得胖哥曾说与兄长陈规不睦才出走,现在看来为了大宋的安危冰释前嫌,两兄弟一擅攻一擅守,刘锜得此二位真正的兵法奇才相助,可谓幸运。
“今晚我要大宴将士,到时有得你吃!”陈规显然拿这个弟弟没办法,又面露愧色,“二弟,昨夜果是良机,红义士趁雨扰敌,若刘太尉与吾听你言出城夹击,战果当不止令金人暂退……”
“哦,原来是你之力。”胖哥这才正眼看过来,却怎么也想不到眼前之人,就是那个结拜兄弟——明日小贼吧,抬手给他倒满一杯酒,“红老弟,我敬你!”
故人当前,明日满心都是暖意,仰脖干掉,抓起另一条鸡腿,硬塞给陈规。
老人执拗不过,只好吃了,又被弟弟劝了一杯酒。
是夜,因金军退却,顺昌宋军暂时获得喘息之机,陈规为励士气,大飨将士。
明日与刘锜、陈氏兄弟并几员副将共坐一桌,刘锜满面粗犷,几道触目惊心的战创衬托这个中年汉子分外英悍,不擅言辞,惟独谈兵论武在行,与陈矩甚是投机。
场面上的话都由陈规包办了,明日倒插不了话去,刘锜并没有对他这个退敌功臣特别重视。
明日手握遍布天下的秘士情报网,对这位新任东京副留守则了如指掌。
刘锜乃将门之后,其父乃泾原路第一将,他自幼随父镇守西疆,在北宋赫赫有名的西军中屡立战功,威震西夏。
西军乃是北宋官军中的异类,由当地通晓西夏党项语言的各族壮丁组成,因怀着强烈的保卫乡土之心,在跟西夏军队的作战中无不拼死用命,积累了丰富的作战经验,战力比禁军还强,又被称为西兵。
以至于每逢宋军出兵,西夏人如果听说是官兵来,无不拍手称快,如果听说是西兵来,则如临大敌。
只可惜,在当年的靖康之难中,为解太原之围,大宋精锐尽出,却兵力分散,互不协同,被金军以逸待劳,各个击破。
十数万长途跋涉的西军精锐,亦在太原城下被消耗殆尽。
否则,开封府何至于被金军攻破,二帝何至于被俘北上?
刘锜一手连珠箭,不亚于岳飞。
他在少年时,曾一箭射穿盛满水的大缸,水流如注,随后又射出一箭,刚好堵住箭孔,堵塞水流,令人惊叹。
在建炎四年的富平之战,刘锜率领泾原军首先迎敌,金兀术手下的悍将韩常被射瞎一目,据说便是刘锜所为。
明日这次乔装而来,最终要跟岳家军会合,所以没有携带那张会暴露真身的西夏大弓,倒有些遗憾。
赵构在江南安定下来之后,感觉诸大将坐大,欲以偏裨分大将之势,形成制衡,遂将刘锜从川陕前线调入临安,统领八字军,就此独立成军。
此前金人败盟的迹象已显,赵构和秦桧却舍近求远,宁愿派刘锜去守开封,而不让岳飞接管,便是因为刘锜职权较低,易于控制。
但刘锜所部的前身,便是王彦麾下赫赫有名的“八字军”,乃是金军的老冤家。
靖康之难后,王彦所部在太行山区英勇抗金,所有将士的脸上皆刺上“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字,屡败金军,威名传天下。
而岳飞早期也曾是王彦的部下,不过那时的岳飞年少气盛,曾不听王彦指挥,擅自出战,引来金军主力,令王彦所部险些全军覆灭。
岳飞为首的小部队跟主力失散,在太行山辗转苦战,当他得知“八字军”蓬勃发展的消息,深感后悔,便只身前往王彦的山寨请罪,希望率部重归属下。
然而,王彦的幕僚对岳飞不满,甚至建议处死他。
按说,岳飞违令出战,又脱离建制,若依军法处置,当是死罪。
王彦却没有诛杀岳飞,但也没有接纳他,以一樽酒,将这位锐意进取又难以驯服的旧部送走。
后来,岳飞建节后,宋廷曾下令王彦受岳飞节制,八字军并入岳家军。
王彦却不愿成为这位旧部的属下,坚辞不就,受命改驻临安,率八字军乘船沿江东下。
岳飞并不计较,邀请这位老上级在鄂州稍事停留,杯释前嫌。
王彦本已同意,却又临时反悔,率船队飞驰而去。
岳飞领一干部将、幕僚恭候于岸边,眼望船队远去,却不以为忤,反而对部属讲述当年王彦和八字军的抗金事迹,感叹不已。
其实两宋之交,不独出了一个岳飞,尽忠报国者大有人在,可谓英雄迭出,可惜昏君奸臣当道,徒教无数英杰雄心付之东流,令人嗟叹……
明日一念及此,愈发心坚如铁,既然老子来到了这个时代,就一定要改写这一嗟叹!
刘锜哪知身边的红义士有如此志向,将门出身的将领一向视正兵为主,对游散奇兵多不放在眼里。
明日第一次置身于宋军的大部队当中,看到了与金军截然不同的风采。
自上而下,每一个将士面上都写着知耻而后勇的悲壮,那种忠勇卫国的精神诚然壮烈,却终宋一代刻上被动防守的烙印,与女真人的咄咄逼人截然相反。
或许,宋家王朝的悲剧亦因此注定。
而岳家军,是唯一擅长主动进攻的宋军部队,这跟主帅的进取精神是分不开的。
或许,是岳飞生错了时代……
酒至半酣,正热闹间,一偏将匆匆赶来,对刘锜耳语几句。
刘锜眉头一皱,扫视在座者,缓缓道:“兀术拥精兵十万将至,策将安出?”
诸将皆面色大变,那金兀术屡犯宋境,宋军大多吃过其苦头,当真闻之而色变。
有人谓今已累捷,宜乘势全师而归,其余附和,刘锜不免意动。
只有胖哥连连摇头,却冷眼旁观。
陈规沉吟半晌,亦扫视众人:“兀术所依仗者为何?”
一将当即回道:“兀术惯用‘拐子马’,以重铠马军,堵墙而进,又以左右两翼轻骑配合,攻城略地,凶悍无比。又闻新创‘铁浮屠’,遇山平山,遇林拔林,所过之处,人畜不留!我军如何挡其锋锐?”
陈规与明日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色,正色道:“朝廷养兵十五年,正欲为缓急用,况屡挫其锋,军声稍振。规已分一死,进亦死,退亦死,不如进为忠也。”
刘锜不由坚定信心,叱诸将道:“府公文人犹誓死守,况汝曹耶!兼金营近三十里,兀术来援,我军一动,金人追及,老幼先乱,必至狼狈,不独废前功,致两淮侵扰,江、浙震惊。平生报君,反成误国,不如背城一战,死中求生可也。”
“太尉此言,吾放心矣!”陈规站起身来,举起一碗酒,面向全体将士,“诸位且静一静,容老夫说句话。”
一时全军皆静,无数道目光尊敬地投向这个为国鞠躬尽瘁的老人。
陈规一改文言,以老年人特有的嘶哑高声道:“你们吃的肉是如何来的?是这满城百姓杀了家里的禽牲送来的!你们吃的炒面是如何来的?是这满城百姓自口中省下的!你们知道他们叫这炒面甚么?叫‘得胜面’!他们巴望我们得胜,巴望我们大宋得胜,好教他们再不受鞑子欺侮,再不用妻离子散!今日是六月六日,这炒面以后就叫‘六月六得胜面’,那鞑子又要来了,你们怎么做?”
“得胜!得胜……”在漫天的欢呼声中,明日亦神情振奋,忘情地高喊起来,却见胖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明日自觉失态,忙恢复泰然。
陈矩却凑过来:“红义士刚刚音态大变,英姿勃发,似极我一故人。”
“哦?”明日心头一跳,来自二十一世纪的自己,确实有跟这时代人截然不同的气质。
无论他如何易容,这种气质,在亲密相处过的人面前不免偶露破绽,如楚月、如岳楚,或如王婆娘、如胖哥……
本来红大的身份,即便被胖哥识破也无大碍,但涉及他下一步的计划,又是决计不能戳穿的。
明日只有装痴卖傻:“不知二爷那故人是谁?”
“我那故人叫明日!”陈矩不依不饶,观察他的反应。
“明日?”他仰天一个哈哈,“可是那自称大圣,不知是宋人还是金人的明日小贼,听说此人玉树临风,还骗了个鞑子郡主,在下像他?荣幸荣幸!”
“对了,尚未请教红义士名讳。”陈矩还是不死心。
“在下的俗名自出家后就忘了,因排行老大,还俗后故称红大,现在二爷问起,干脆就为自己取个字号罢,叫‘三变’如何?”明日脑筋转得飞快,自摸准胖哥的脾气,故意使绕。
“此话怎讲?”陈矩被他这番大有深意的回答弄得且疑且信。
“在下一变僧,二变俗,三变明日,可不是三变?”明日语打机锋,和胖哥斗智。
他先是单三变,现在又是红三变,其实是万变不理其中。
明日心中复一动,自己一变明日,二变秦桧,三变那只后世传颂的猴子,此乃真正的三变。
按古人礼俗,男子二十而冠,以示成年,冠时取字。
他至今无字,“三变”,从此便是他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