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眼眸一缩,自当了海州王以来,还未被人如此呵斥过。
虽然不知者不罪,但此刻当着自己两个最爱之人的面,他要是吞下这口气,未免也太“放下”了。
明日当即脸色一沉,冷哼道:“哪来的两条看门狗?在此乱吠一气,果然是狗眼看人低!”
说话间,他的双手早已摆好日月曌的起势,只待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
他这个被动型高手,要在儿子和爱人的面前表现出强者的风采,只能一出手便是绝招了。
谅这个小地方,无人看破他的身手。
当然,若是一棍在手,他也能轻易收拾这两个家伙,只是未免丢了高手的身份,胜之不武。
两个家丁一看停在门口的是架普通骡车,来者好似一家仨口,骑骡的书生汉人着装,又敢出言不逊,自是有所倚恃。
两人不由相视一眼,气势弱了三分。
其中一个略显老成者赔起笑脸,暗藏锋芒:“这位大人且莫怪罪,实是府中贵客来头不小,只怕大人亦不敢得罪。”
拳头不打笑脸人,明日倒不好发作,揣度家丁此言,莫非是有女真贵族下榻于此?伪齐官员见到女真官员,天生就矮一头。
当然海州不在此列,因为明日被赐姓完颜、又受封海州王,只是名义上归属伪齐,实际上相当于金国的一块飞地。
明日正打算拿出海州官牒,却听岳楚发话:“府中管事的还是韩寒吗?有人托我稍句话给他——新松恨不高千尺!”
老成家丁回复:“夫人说的可是韩管家?他正在里面陪贵客……”
岳楚不耐烦地一口打断:“还不快快通报?迟了打断狗腿!”
两家丁面面相觑,愈发吃不准这一家人的来历了,老成的留下,另一个赶紧去通报。
此时,夜幕逐渐降临,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诱人的酒菜香气,完颜明亮更吵闹起来:“爹爹、额娘,我要吃饭……”
岳楚笑道:“亮儿乖!等一下,额娘带你进去打秋风。”
打秋风乃是蹭吃蹭喝之意,完颜明亮依稀听懂了,看着半开的朱门,口水直流,真是个小吃货。
不多时,便见那个家丁在前引路,一个肉球般的锦袍大胖子提着灯笼跑出来,急吼吼叫道:“人在哪里?贵客在哪里……”
明日诧异地瞥了岳楚一眼,心道自己还未出示官牒,这个大胖子就口口声声喊起了“贵客”,自是跟她说的那句话有关,好像出自杜甫的诗作。
岳楚斜了前秃后辫的大胖子一眼,微皱眉头:“你便是韩寒?”
大胖子差不多五、六十岁,因为胖的缘故,不太显年龄,激动得腮肉直颤:“这位夫人,老奴正是!当年家主出走江南,留下老奴看家守院,与金人虚与委蛇,不得已剃头留辫……”
这倒不奇怪,当年金军南下,很多黄河南北的汉人豪族望风而逃,却又舍不得祖上基业,大多做了两手准备,留下偏房或亲信仆人看守家业。
金军经过初期的劫掠之后,随着占领区稳定下来,为了巩固统治,并未剥夺当地豪族的产业,只要族中有人留守,归降金国,便认可其所有权,也是一种攻心策略。
像王氏家族在济南府就有别业,秦桧南归时携带的财物,一部分便是出自济南产业。
大胖子显然是韩肖胄的亲信,一口气道出苦衷,忽然惊觉失言,警惕地看了明日一眼,自是把他当作了刘齐的走狗。
明日却扑哧一声,原来想起了后世文坛的一个才子,跟眼前的大胖子重名,忍不住笑起来。
“韩管家,这是俺……夫君,在海州为官,姓单……”岳楚有些赧颜地介绍了明日,一路下来,不管是假戏真做,还是戏假情真,都渐渐把他当作真的夫君了。
“原来是单大人、单夫人……”韩管家家脸色微变,自是对海州之名素有耳闻,有些不确定地试探,“不知托单夫人带话之人,又是谁?”
明日亦竖耳倾听,这个神秘女子的身份,应该揭开了吧?
哪知岳楚并不回答,只是冲韩管家做了一个手势,明日一瞥之下,她的食指弯了一勾,好像是个“九”字。
韩管家则大喜,有点老泪纵横的意思:“一家人、一家人!快快请进,府中说话。”
明日见岳楚打哑谜,再看韩寒的模样,心痒痒的,要不是当着外人,恨不得立刻打破沙锅问到底。
一家仨口,顺利地进了昼锦堂。
老成的家丁眼皮带水,忙不迭去牵弄骡车。
另一个家丁则被韩管家屏退,他提着灯笼,亲自在前领路。
天色尚未全黑,沿途已点亮了灯笼,明日目光如炬,边走边扫视四周。
好一座宅院,回廊转曲,庭宇深深,青竹对户,雄伟中不失秀丽,古朴处透出雅致,不愧是四大园林之一,难怪金国官员喜欢下榻于此。
虽然家主久不在此,但在韩寒的多年经营下,不见一丝破败,说明他这个管家做得相当称职。
看韩管家步履匆匆、肉球滚滚的急切模样,恨不得立刻将一家仨口带到下处,好好说话。
偏偏这时,岳楚怀里的小吃货抽动鼻子、张开小手:“好香!好香!我要吃、我要吃嘛……”
韩管家似乎才记起来到了饭时,尴尬地一拍额头:“老奴忘性真大,怠慢贵客了。只是康颐园已被先来的一位贵客占用,只好委屈单大人伉俪和小衙内去别厅用餐了。”
完颜明亮却不管不顾,小手指着飘香之处:“我要去那里吃!去那里……”
明日心中一动,也想见识一下这位捷足先登的贵客是何方神圣:“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管家不用麻烦了,我们便凑作一席,会食也可。”
“单夫人会否不便?”韩管家看向岳楚,却是把她当作主事之人。
“无妨无妨,俺夫君说了算。”岳楚微微一笑,很照顾“夫君”的面子。
韩管家圆滑的双眼转动几下,似在权衡利弊,便下了决心:“敢情好,那位贵客乃是刘皇帝的宠臣,不过单大人既在海州为官,他也不敢骄横。只是那人此来,却为了一件为难之事,席中或有提及,单大人只当没听见罢了。”
刘皇帝便是伪齐刘豫了,明日听出了韩寒的话外之音,只怕韩府遇到麻烦了,自己既然碰上,冲着岳楚和神秘女子的那层关系,怎么也不能置之不理。
再者,他本以为对方是女真贵族,却是伪齐走狗,愈发淡定,打定主意会会此人,一抖袖子,自然流露出一股官威:“前头带路!”
韩管家察言观色,估摸这位单大人在海州的地位不低,只怕是海州王的亲信亦未可知,心中有底了,屁颠屁颠地打着灯笼转个方向。
那康颐园乃是园中之园,跟外园的静雅不同,这里富丽堂皇,宫灯盏盏,丫鬟穿梭,一看是个享乐的好所在。
明日一进正厅,便看到灯火通明的偌大厅堂内,坐着几位汉服男子,各有两丫鬟伺候着,每人一个几案,案上摆满了丰盛的酒菜,正在大吃大喝。
居于上位的士人,生得一副好相貌,身着繁花绿丝袍,头戴乌纱帽,鬓边簪上一朵滴粉缕金花,似官非官,显得不伦不类,更有一丝阴晦之气,看得人不舒服。
坐于副位的男子,一身黑色武士袍,以横笄束发,面无表情,肤色苍白,尤其那双白多黒少的眼珠,令人不愿多看一眼。
其余几人则是从属模样,一脸的谄媚。
明日有点乐了,嘿!世界真小,竟然在这个地方看到两个故人。
那为首的士人,便是在伪皇子府见过一面的淘沙官刘从善,也就是专挖死人财的摸金校尉。
而那黑衣武士,更令明日印象深刻,乃是不止打过一次交道的鬼影蒯挺。
这两位,都是见不得光的人物,凑作一对出现,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蒯挺不愧是杀手出身,果然警醒,立即有所感应,看了过来。
明日自不担心被对方认出,他用了玉僧儿的“三十六幻”,将自己变成一个相貌平凡的书生。
便是岳楚,也被他做了一些手脚,掩去了大半姿色,更像一位生过孩子的少妇。
完颜明亮看到满眼的美食,喜笑颜开,毫不憷生地叫道:“我的!都是我的……”
这熊孩子,怎么跟后世那些长不大的玄幻小说主角一个德性?
那刘从善一见韩管家去了半天才回来,身后还多了拖儿带女的一家子,顿时不悦:“韩大管家,我们正谈着正事,你倒见亲戚了。”
韩管家诚惶诚恐道:“刘大人,不敢乱说,这位单大人乃是海州官员,路径本地,因跟韩家有旧,特来拜访。”
刘从善一听“海州”二字,不由站了起来,以同级官员相见之礼,作了一揖:“单兄原来是同僚,不知海州王近来可好?”
按说刘从善乃伪齐京官,海州官员属于外放,即便海州知州,也大不过他,却如此放低身份,自是冲着“海州王”而来。
明日在当秦桧时,早已熟悉了官场的那一套,不卑不亢,拱手回礼,学着牛文、马绉对自己的称呼:“郡马爷受挞懒右帅之令,执行一项机密军务,已离开海州多时,有劳刘兄牵挂了……”
就在两人客套之间,韩管家早已吩咐丫鬟看座上席,将酒菜流水般送上来,自己陪于末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