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啾——”,一只青鸟儿扑腾双翅落在大舅子的手上,斡带勒马停住队伍,从系在它脖子上的小铜管里抽出一张字条,一眼看完,挠头作愁。
炎炎夏日下,数千铁浮屠骑兵肃整如山,沉重的盔甲闪着寒光,铁兜鍪下仅露双目,竟似不觉得热!
前锋打头的乌达补回马过来问:“大哥,爹爹有何吩咐?”
明日直觉是跟自己有关,看向大舅子。
斡带露出苦笑:“妹夫,你回不去燕京了。”
扬威于春猎大会、正满心期望与妻儿团聚的明日被一盆冷水浇头:“为甚么?”
“父王倒没问题,只是妹妹提出要按我族婚仪行礼,否则妹夫休想进门!”斡带见妹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便为他讲述女真婚仪程式:
先是订婚纳币之礼,又称拜门。
男方亲族一同前往女家,携带酒食少者十余车,多则百车,以宴请女家亲族。
还有作为聘礼的马匹,少者十匹,多者百匹,女家则指定善相马者选择良马酌留十分之二三,若留马少者男方则面上无光。
然后是新婚入门礼。
男子与妻同房后,需住在女家,侍奉岳父母,从事各种劳作,与仆隶无别,行酒进食皆躬亲之,如此服三年役力。
最后才是完婚出门大礼。
三年役日已满,男子亲迎其妻,携妻及生子女,归己家,女家则以奴隶、马牛相赠,并分其财物,夫妻同车而载,歌舞共归。
其中以完婚大礼最为隆重,举行之后才算真正的夫妻。
明日为之咋舌,原来女真女婿这么难做的,先做三年的倒插门,然后才成正果。
身为女婿,补偿女家养育女儿的辛苦也是应该,这一点倒被后世的中国女婿们发扬光大,然只顾讨好丈母娘家,浑忘了亲生的爹娘矣!
“妹夫,你老家可有亲族?看来你要回老家一趟哩!”
听斡带如此问,明日心道楚月忘了自己编造的身世——郁洲岛上的孤儿么?
他正迟疑间,又听乌达补笑道,“嗨,妹妹也真是的,这千里迢迢的,不是刁难妹夫么?小子,看来她还没原谅你呢?”
怎会?可人儿断不会如此没道理,只怕另有深意。
明日脑袋灵光一闪,想到荒岛上的女真兄弟们,离开他们快有两年,再不回去见他们怕都要变成野人了,知夫莫若妻也。
他心中了然,亦报以苦笑:“大哥、二哥,你们回去后,在楚月面前可要帮我多多美言,不知岳父大人如何吩咐?”
“父王任你为南巡天使,顺便回乡省亲,筹备订婚纳币之礼,三月后上门定亲!妹夫,你已今飞昔比,你们汉人不是常言‘衣锦还乡’么,再则……”斡带挤挤眼,“这可是个肥差,刘豫父子忘恩负义,妹夫可不要放过他们!”
衣锦还乡?老子的故乡在一千年后呢。
明日望南长叹,前方一马平川,队伍刚过古北口居庸关,距燕京不过三百里,四、五日便到,他却要过其门而不入,心头真是百般不愿。
三个月啊!儿子那时都能走路说话了,更别提对楚月的相思入骨了。
对了,还有藏于灵泉寺的三件重要之物,也来不及取回了……
天使——天子之使也,如同宋之钦差,乃金循辽旧制。
既为天使,就要有天使的派头,俩舅子分一支铁浮屠兵千人队与明日作卫队。
身上失去和氏璧光环的他,自然失去各方势力对他的兴趣,一千铁浮屠兵保护他绰绰有余,何况以他现今身手,也不怕什么江湖刺客。
既然见不了妻儿,老子就姑且“放下”,来个“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吧。
明日很快想开了,从未有过这一刻的安逸与轻松,想到可以沿途狠狠勒索那些伪齐的大小官员,当一回“韦小宝韦大人”,不由打心眼里笑起来。
不几日到了黄河渡口,金地的边界守军迎上来:“参见龙卫将军!”
虽在岳父挞懒辖区,而卫队与一路经过的金兵卡哨不喊他“郡马爷”,均呼明日为“龙卫将军”,证明他不靠裙带关系,是靠自身的实力赢得他们的尊重!
但他终于听到了“郡马爷”,且是汉话,只见两个中年汉服士人越众而出,双手呈上一封官函。
明日打开一看,却是挞懒特地派了这两个文职通事辅佐他南巡齐地,二通事一唤牛文,一唤马绉,均是齐人。
正好卫队需补充给养,故在渡口岸旁扎寨,盘桓一夜。
次日晨,明日踏上浮桥,迎面万千朝霞欲滴,回首燕北苍茫大地,与两月前初过黄河时的心境天壤之别。
一入齐境,就仿佛回了大宋,虽时见小部留驻金兵,但齐民官话、衣服、发式与宋人无异。
明日也不用像上次过境时那样孑然一身、东躲西藏,而是劳师动众、堂而皇之。
沿途自是大敲竹杠,借着巡查之名,对伪齐官吏鸡蛋里挑骨头。
所谓“无官不贪”,古今如是,屁股就没有干净的。
大小官们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赶紧向天使大人奉上金银美女,以求平安。
明日对金银笑纳,美女么,却是有贼心没贼胆,一概推脱。
很快,伪齐官场皆知来个只爱财不好色的大金天使,年轻轻轻,却比他们还贪!
此子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曾经怀璧其罪的明日小贼,因为献璧有功,又傍上了挞懒亲王的闺女,夫凭妻贵,得势猖狂。
明日一路秋风扫落叶,总算将被王氏造成的损失找补回来,可以作为他建立独立势力的启动资金了。
以他心意,本欲走直线,直奔老家海州,早日见到女真兄弟们。
牛文、马绉却劝他要见见刘豫父子,此乃南巡天使的职责所在,大队人马便绕个大弯开赴伪齐都汴京。
开封,中国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北宋建都于此后,称之为东京开封府,历百余年经营,在被大金攻克前,乃当时世界最大最繁华的城市,流传至后世的《清明上河图》刻下了她最风光的一刻。
金扶持伪齐立国后,以开封为汴京,于一月前刚迁都至此,亦开始了开封官称汴京的历史。
明日骑在马上,脑海里闪回着的后世开封的只字片纸,交错着这时代的汴京印象。
他上次途经时是擦城而过,此刻若非牛文、马绉二通事的介绍,他真不敢相信已身在汴京外城通往内城的御路上。
眼前景象哪像什么一国之都,如同荒郊野外,夹道数家,廊庑皆败,断栋颓壁,望之萧然,端的令人触目惊心!
“汴京尚可入眼,郡马爷可知中原诸路,荆榛千里,无复鸡犬,井皆积尸,莫之可饮……”牛文见他面露哀戚,不由脱口而出,却被马绉打住,“有人迎接来了!”
远远看到一支队伍敲锣打鼓地从内城门下迎出……
“天使驾临寒舍,蓬筚增辉!一路巡视,鞍马劳顿,下官奉父皇旨意,为天使接风洗尘,我先敬一樽酒!”坐于主座的刘麟小儿,率伪齐一班文武官员,在伪皇子府设夜宴,款待大金南巡天使。
“本官不会喝酒!”哼,一窝的大小汉奸,还有心情作乐!明日丝毫不给伪皇子面子,摆足了上朝天使的架子,连酒杯都没拿起来,漫不经心地往嘴里塞着松仁、莲子肉,一面睨着故人刘麟。
这厮一身锦鳞绣金袍,倒也相貌堂堂,只是被满脸的卑笑破坏了形象。
刘麟自晓得这位天使大人、新晋郡马爷便是曾闹得天下不宁的明日,却也想不到与他在大名府,已有过一面之缘。
“无妨无妨,哎呀,倒忘了给天使介绍在座的大齐栋梁!若非为贺迁都之喜,可聚不了这么齐哩……”刘麟没有一丝不快,笑容不减。
明日知道这厮于公于私也不敢生气,自己吃定了他。
原来当日刘豫为求册立,先事挞懒,大受栽培,后改弦易辙,再奉粘罕,终当上大金儿皇帝,教他的岳父如何不恼,只是碍着粘罕不好发作!
从此刘豫父子见到挞懒一方的人,不免心虚,偏偏又是挞懒负责齐地事务,躲也躲不开,自没少吃苦头!
“宴官,快为天使作介!”
听刘麟吩咐,一个幕僚模样的宴官站起身,拱拱手,按官职高低、先文后武的次序介绍:“右丞相张孝纯、工部侍郎郑亿年、礼部侍郎李鄴、户部郎中冯长宁、京兆留守刘益、大总管府参谋刘猊、河南淘沙官刘从善……”
坐于对面的这些文官一一起身作揖,明日大咧咧地摆摆手,算是还礼。
这些没骨气的汉人士大夫自是敢怒不敢言。
立于身后的牛文、马绉派上用场,悄声向明日介绍各人背景来历,二通事互相补充,言之甚详,并不隐瞒自己的鄙视。
众官多为北宋旧臣,那张孝纯曾是抗金功臣,被俘失节,着实可叹!
而郑亿年是已故宋相郑居中次子,明日似曾耳闻,想起乃秦桧的亲戚,牛文、马绉倒不晓得这一点。
其余人大多是刘豫亲族,刘益是其弟,刘猊是其侄,那个叫刘从善的淘沙官估计也是,端的任人唯亲……
待介绍到同侧的武将,明日连手也懒得摆了,耍起威风来,因为他又看到一位故人。
此人一副黄面皮,一扇圈胡须,不是曾在大篷车之役中差点要了自己小命的李成是谁?
这厮放着好好的义军不做,当起伪齐的鹰爪,果然不是好鸟!
明日的心头忽掠过一丝阴影,却是想起那个杀手鬼影,跟李成可是一伙的。
“……都统制李成、董先,钤辖牛皋、李世辅……”明日冷不丁听到其中两个名字,不由脸色大变,欠身望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