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找到雪窖,将被三相公卡嘴捆住的大灰解救,狗儿耸耸毛,不满地冲他龇牙咧嘴,抗议他给自己找了这么一个女主人。
心情不佳的他懒得理它,以三相公留下的宝剑为工具,在雪窖里就地挖去,忙乎半天,掘地三尺,挖出一个深坑,将教尊的遗体轻轻放入。
他恭恭敬敬磕几个响头,最后瞻仰一眼她熟睡般的遗容,双掌连推,将坑填实,爬出雪窖,推平雪丘,再看不出任何痕迹,至此不虞教尊身后遭受不敬,又在边上的松树做个记号,以备他日拜祭。
明日从教尊的长眠之处挪开目光,大地银妆,天光湛蓝,日中和煦无风,看不出昨夜暴风雪肆虐的任何痕迹。
在四方上下的“宇”和往古来今的“宙”之间,作为空间的人或作为时间的人生都只不过是大自然的一粒流沙而已。
他发出一声长长的清啸,自死别生离的悲情中走出,或许,上天终于要他独立地面对未来了。
对南渡后的大宋百姓来说,好久没有度过如此祥和的一个正月。
这是江北往入海口的一座必经小镇——宋时典型的小镇。
南北长,东西宽,护镇墙有五六个成人高,墙基四步开阔,内外壁用块石斜垒,中夯杂土。
外环绕护镇河,内凿一渠,引江水入镇,贯穿南北,河渠上架设小石桥三座,连接东西长街,南北两端各设一水门,置水闸防卫。
镇内民居栉比,商铺井然,俨然一个可攻可守的小城。
人心回稳的百姓在忙着各自的生活——他们企望已久的正常生活。
唯一的茶楼里也出现了一些茶客,茶客们再不是惶惶议论着鞑子为害的祸事,而皆是鼓舞人心的好事。
如陕西吴玠、吴璘兄弟领兵的和尚原大捷,大败金军最精锐的兀术军团,那几曾不可一世的金兀术身中两箭,差点死掉。
时年三十九岁的吴玠因此役被授予镇西军节度使,达到了宋代武将仕途和荣誉的顶点——“建节”,成为第一个因抗金战功而建节的大将。
又如行在北进,从绍兴府越州迁往临安府杭州,赵官家似有图复之心。
再如广受民间爱戴的岳家军由神武右副军拔为神武副军,年仅二十九岁的岳飞升为都统制,成为大宋最年轻的方面军统帅。
原先号称东南大将的“刘(刘光世)、韩(韩世忠)、张(张俊)、辛(辛企宗)”变成了“刘、韩、张、岳”,实至名归矣。
当然近日江湖上的纷争也是茶客们津津乐道之事,这其中一件大事,就是沸沸扬扬的明日重现。
那小贼竟不可思议地击败绝世高手张三疯和少林高僧宗印,风头一时无两,似乎惟有少林掌门这样的武林宗师出面,才能收拾他了。
偏偏小贼又像前几次一样,平空消失,只神龙见首不见尾地在沿江地区出现过两次,而跟他一伙的小和尚则不见,想是利用完就杀掉了。
一位老年茶客捻着胡须玩笑道:“各位,从小贼出没路线看,搞不好就在吾等身边哩,嘿嘿……”
这个玩笑可开不得,几个茶客脸色都变了,警惕地四处张望,看看有没有那传言中杀人成性的木面书生——明日化身在左近。
还好,这第二层的茶楼四座都是镇中的熟客,除了坐在窗前的一位小娘子是生面孔。
小娘子正就着茶水吃肉馒头,一身行路的素蓝短打扮,一双天足革靴上沾满雪泥,看来走了不少路,长得还算清秀,只是黑了点,腰间的一柄长剑甚为扎眼,应是江湖中人,老百姓对这些人一向敬而远之。
“途路无不通,行贫足如缚,轻裘谁家子,百金负六博。蜀道不为难,太行不为恶,平地乏一钱,寸步邻沟壑。”外面传来吟诗声,茶客们的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那不是张官人么。”
“要赴任江南了。”
街口处,一役夫推着辆独轮车,车前一头瘦驴牵引,车上满载物品,被一条宽幅遮着,挂有一把大伞。
车后一群人,一位中年士人牵着一头蹇驴,身后跟着一个壮仆,挑着行装,挑担一头也挂着把伞。
有三人送行,两位书生恭立,摊手作别;另一少年单膝跪地,仰面祝福,跟前侧倒一只黄狗。
中年士人频频回首顾盼,依依惜别。街上人人来人往,不时有熟人跟他们打招呼,一派太平景象。
忽然前方行人纷纷闪避,一阵马蹄的狂飙声由远及近,一行黑袍骑士自长街东端出现,横冲直撞而来。
那跪地少年躲闪不及,被一匹马踢翻在地,中年士人大惊弃驴,扑到少年身上喊叫着,众骑士毫不在意地呼啸而过。
楼上茶客看清这一幕,俱目瞪口呆!
“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
“这些狗子什么来路?报官去!”
还是那位老年茶客有识见,劝住众人,低声道:“各位小心,这些人黑衣绣白虎,乃黑虎社印记,其社主王继先有官家撑腰,在行在无人敢惹,何况吾这小地方。”
“这些鸟男女来江北做甚么?”
一个消息灵通的茶客应道:“听闻绍兴府花魁玉僧儿被王继先所逼,逃出来,这些狗子莫不是追她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众茶客议论纷纷、义愤填膺的当儿,那坐在窗前的江湖女子已然不见,只留下几个铜板在桌上。
沿岸西去的官道上,夕阳映江,残雪依稀,一辆两匹马拉的篷车在疾驰。
一位青衣老者一面快马挥鞭一面不时回头张望,神色甚是紧张,但那两匹马显然已疲惫不堪,怎地也快不起来。
身后传来越迫越近的马蹄声,转瞬已到近前,经过小镇的那群黑袍骑士将马车团团夹住:“老儿,还不停车,否则爷可不客气了!”
青衣老者无奈勒住马。
一为首的刺面骑士翻身下马,倒没怠慢,冲车内行个礼:“我家社主请玉生回头一见,以解相思之苦。”
车厢门紧闭,窗布低垂,并无人答话。
刺面骑士又重复一遍,见还没有动静,沉不住气了:“在下奉命行事,得罪了!”
说罢刺面骑士将头自车窗探进去,半晌方缩回来,围绕篷车走了两圈,又向车下探探,表情甚为疑惑,转向青衣老者,恶狠狠问:“老儿,里面是谁,你家主子呢?”
青衣老者毫不畏惧:“里面是我老伴,玉主子早下车了!”
刺面骑士大为着恼:“娘的,这一路的线报都是蹭饭的,竟没发觉,玉僧儿去哪了?”
青衣老者转头不理,刺面骑士冷不丁一脚踢在其肚子上,青衣老者顿时倒地,滚得老远,并不吭声。
刺面骑士咬牙道:“老骨头还很硬,我看你硬倒几时?”
这家伙够狠,走过去便连踢数脚,青衣老者如何禁受住,嘴角冒血,眼看不支,竟没呻吟一声,似生怕车里人听到似的。
刺面骑士眼一斜,明白了:“不是还有老太婆么!”
刺面骑士凶霸霸往马车走去,蓦然,一个物件嗖地打来,擦头顶而过,吓得其头一缩,左右张望,骂道:“哪个鸟男女?敢暗算老子?”
这下招来三个物件,其中一个击中其额头,刹时起个大包,原来是颗松球,刺面骑士抱头趴下,鬼哭狼嚎起来。
其余骑士纷纷抽出兵刃,四下张望着,看是何方神圣?
便见漫天松球横飞,一片“哎哟”声中,这些平日狐假虎威的黑虎社众纷纷跌下马来。
其实那些松球准星极差,十中一二,大部分的骑士都是被吓得跌下马,毕竟他们没见过真正的高手,还以为有什么奇人异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等松球停歇,刺面骑士壮着胆喊话:“敢问哪位高人,我等是黑虎社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咿呀!”
说话间又几个松球打来,一个刚好堵住刺面骑士的嘴,其忙又伏倒,哭丧着脸,张口吐出两颗带血门牙。
这样下去还不小命玩完?刺面骑士连滚带爬地扑向坐骑,驾马掉头便逃。
头儿如此,其余骑士见势不妙,“扯呼”一声,丧家犬般跟风而去,当真来得快去得快。
一个“香汗淋漓”的小娘子“娇喘吁吁”地自道旁松树丛中冒出来,身后跟着一条大灰狗,豁然是先前茶楼里的江湖女子,看不出“她”轻功不错,竟徒步赶上黑虎社骑士。
明日苦着脸,满头大汗倒有一半是被沉重的假发捂出来的,自嘲武艺不精,原想学那张三峰先声夺人,谁知第一个松球就击空,无奈之下,只好来个天女散花,以数量压倒质量,幸亏这帮家伙都是不入流的小泼皮,否则够他应付的。
这小娘子当然是明日假扮的,脸上的易容物早已分解,他彻底恢复了真面目,生怕被人认出,又不敢再扮小和尚,只好借教尊姐姐的面具一用,以木面书生的身份出现了两次,其中自有深意。
木面书生对宋人来说,就是明日,对金人来说,则是教尊,他活着就是教尊活着。
除了三相公,谁也不知道教尊死了,但三相公也不知教尊的真正身份,这混乱难辨的内情,最清楚的只有他,嘴长在他身上,怎么说都行。
但木面书生也不能常扮,他可不想引来大批的追杀者,想来想去,还是受王氏的启发,来个反弹琵琶,再次男扮女装。
大宋女子盛行戴假发的风气,被称作义髻、赝髻、特髻的各式假发在民间脂粉店皆有售。
他很容易地搞到自己合适的装束,再将剑眉修成柳叶眉,点上檀唇,备好刮须的刀片,任谁也想不到明日小贼竟变成了一个小娘子,人长得英俊么,可不是随便男人都可以扮女人的。
古人有女扮男的,罕男扮女的,不像后世有些男人哭着喊着要变成女人,又重礼法,什么非礼勿视、男女授受不亲,给他钻了空子,一路畅行无阻,兼打探消息。
明日最担心的事,关于他的出身来历以及和氏璧的大秘密,并没有传播出来。
当日知情的三人,教尊已死,张三疯归隐,宗印亦步少林寺癫僧后尘,不知所踪,想来明日所讲冲击太大,以二人智慧,皆知这等旷世之秘不能传于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