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进入大宋的官场,因为关注岳飞,对宋军的情况也熟悉了。
统制乃大宋官军的重要之衔,为军中大将,手下自领一军,战时可独当一面,亦可作为前锋或策应,相当于后世的师长、军长。
其时岳飞也不过是个统制,只是他一向独立作战,有自己的辖区,所部类似后世的独立旅,只在大会战时,才接受都统制的调遣。
都统制便是真正的方面军统帅,相当于后世的军团长或司令,宋人简称都统,亦可称大帅或者某帅。
至于宋后的演义曲艺中常见的元帅,在宋代却是临时授予的职务,比如靖康之难时,赵构曾任兵马大元帅,宗泽为副元帅。
所以后人称岳飞为岳元帅乃是谬误。
倒是金军中有元帅的常职,像那粘罕便是大金左副元帅。
只听王德娓娓道来:“此计末将思谋良久,自抓了这几百个疑犯来,每夜不知有多少江湖人来探,好在都统派重兵把守,并无人得逞,看来外界皆不知其中真假。近日要处决一批死囚,咱就在疑犯中挑一批出来,宣告将最具明日嫌疑者一并押去市曹斩首。一则到时自会有大批江湖人出现,说不定带出真明日的消息。咱在旅舍、茶酒楼等处伏下暗探,仔细监听;再则这小贼如今大都打着侠义旗号,若不忍心殃及无辜,或会露面相救,到时再于法场四周设伏……”
听得沙都卫点头赞许,明日在心中大骂王德这厮歹毒,想出这条毒计。
他总不能说明日才不会出现,好在主事权在他,当下拍板:“那些假明日可不是真处决,只做个样子过场罢。”
只好委屈这些无辜百姓受一场惊吓了,当日“孙村一战”后,明日的武功与狡猾早已被传得神乎其神,谁会相信他这般不济落入刘光世手中?夜探牢房的江湖人或许只为证实一下吧。
这日,镇江府最繁华的十字街口,人山人海,压肩叠背。
在旧中国往前的时代,每逢执行死刑的日子,都像过节一样热闹,可谓中国特色之一大奇观。
四、五个死囚各抠扎一团,胶水刷了头发,绾个鹅梨角儿,插上一朵红绫子纸花,面北背南跪作一行。
另有斩牌上朱笔写着明日的七、八个疑犯俱披头散发,看不清面目,面南背北跪作一行。
共两行候斩人犯一字排开,只等午时三刻监斩官报时开刀。
这十字街口两旁的茶酒楼都被看客们包了,一边吃喝一边看死刑,让掌柜们大发死囚财,小二们则忙得不亦乐乎。
距法场最近的一座茶坊二楼,士人装束的明日与沙都卫、王德三个占据了视角最佳的桌位,扮作家丁模样的高益恭立于侧后。
其余的座中客俱十八铜卫与王德的亲兵所扮,这茶坊被他们全包了,而善于“避战”的刘光世一听法场可能生事,自然不会露面。
街上处处可见江湖人的面孔,王德早安排妥当,不怕有人生事,就怕没人接招。
法场中间,监斩官已经落座,两下刀棒手已经给人犯开枷,十余个刽子正磨法刀。
信奉“乱世须用重典”的大宋官府对内镇压一向不手软,利用各种公开执行的极刑对百姓杀一儆百。
这斩首还是轻的,其他如五马分尸的“磔刑”、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方才毙命的“凌迟”……不胜枚举,端的矫枉宁可过正。
军事上亦是如此,连从江北撤回驻守宋金江防前线——江阴军的岳飞部也被调往江南西路、淮西路的内战战场。
那里,自“孙村之战”铩羽而归的李成军重振旗鼓,连兵十数万,先后攻下江淮十个州军,形成“席卷东南”的割据势力。
张俊受命为江、淮招讨使,率神武右军及拨归其指挥的神武前军、神武后军、岳飞等部前往讨伐。
离行刑的午时三刻还有段时间,王德紧张地四处张望,作为现场总指挥,计又出自其手,若有差错可难以交代。
只负责认人的明日悠闲地品茶,暗哂王德如何收场,后世的影视作品中总是在即将问斩的最后关头才出现救星,现实中会不会这么富有戏剧性?当然不会!
然而,现实却对明日打脸。
只听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清啸,一个黑点自西南的天际出现,在屋檐楼顶之间越来越大,恍如一只大蝴蝶般飘忽而来,几个起纵,已落于临法场的一高楼顶上——正是明日所在茶坊的对面。
一个面蒙白巾的灰袍书生翩然立定于逆光之中,清越的声音传下来:“明日在此,放了无辜,有胆拿我!”
“这个就是明日?原来法场上的是假的!”人群大哗,此子惊世骇俗的轻功与传说中的明日十分吻合,任谁皆几分相信,早有不少江湖人潜过去。
明日心情激荡,端详着那熟悉的灰袍打扮,虽看不清这人面孔,却一下子听出她的声音。
他再次被这个极具正义感的痴情女子感动了,心中直叫:臭丫头,这是圈套,快走……这个冒充他的人,可不正是三相公!
不知她现身于此的后果将如何,反正不能伤害她!
明日无奈摇头,示意王德无法辨认,叮嘱一声:“务必捉活的!”
反正有人出头就好,王德面露喜色,正要发令伏兵出击,却又闻远处一片惊声!
但见东城门口扬起一股尘烟,激烈的蹄声、马嘶自远攸近,东西长街上冒出数十匹不戴鞍辔的无人马群,仿佛哪个马场炸群的惊马,有如后世脱轨的火车头一般,来势疾凶!
行人与摊贩吓得亡命走避,地面的看客们也炸群了,小命要紧,顿时奔散,一时有人跌倒,有人叫骂,场面一片混乱,倒是楼上的看客们看得嘻嘻哈哈。
就在接近法场的当儿,领头的红马上倏地钻出一个骑士,却是马背民族的绝活——身藏马肚,竟又是一个白巾蒙面灰袍书生!
此人手中擎起一面雪白大旗,上面红笔写着两个笆斗大字——“明日”,霍然与明日在“大篷车”一役的行径同出一辙。
楼上的看客们都傻眼了,怎地又冒出一个明日?
明日也傻眼了,这一位又是谁?
王德则更加欢喜,看看楼顶的“明日”,又看看骑马的“明日”,却一时不知该下令捉哪一个?
惨叫立起,人犯边上的刀棒手、刽子纷纷倒地,这骑马的“明日”乃是神箭手,以擎旗的手同时握弓,连珠箭儿一无虚发。
这时大半人皆想:这两个“明日”八成是一伙的,来劫法场。
法场上已乱成一锅粥,由于伏兵没动,那监斩官一头钻进大案下,刀棒手与刽子死的死、伤得伤,地面上只剩下几个被人群践踏不起的伤者躺倒呻吟。
骑马的“明日”再一声呼哨,这些马儿比后世的马戏团的马儿还要厉害,围住法场打起转来,形成一道屏障以挡住外围救援的衙差,而接下来的举动更让人惊奇了。
只听骑马的“明日”,发出因急切而变调的喊声:“明日!你在哪?”
人犯们不约而同地抬头吱唔,原来个个嘴中塞着一枚铁核桃——大宋牢狱用以阻止犯人说出不该说之话的刑具。
明日彻底糊涂了,这人到底是谁,竟以为他真的夹在这些人犯当中,这么浅显的圈套很容易识破的,所以三相公才敢于冒充他在高处现身,拯救无辜。
楼顶的三相公也疑惑地看着下面的假明日跳下马,飞快地查看各人犯的面目,显然在辨认。
这人一定认识明日,而且关系非同一般,否则以并不高明的武艺怎敢来救人?身为高手的她看出这人战技和骑术不错,武技却一般。
明日仔细分辨着骑马“明日”的变调声音,心脏猛地一颤,再猛地一缩,老脸忽然白了……
其一:若有人相信自己很可能被捉住的,必须是知道他武功其实很滥,而这一点天下只有挞懒、王氏等有限几人和他的女真兄弟们知道。
其二:此人既不知他的行踪,挞懒、王氏这方面可以排除——王氏当有办法通知挞懒。
其三:若有人能这么不顾生死地来救他,除了三相公这个傻丫头和忽里赤、艾里孙这些弟兄外(他们不会只出现一人,而且应该正在执行第一个布囊安排的任务),那么,只有一个人了!
“楚月,是你!”明日终于辨出此人近乎岔音的声音了,他的眼前迷糊了,他的世界落雨了,“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这么傻,以你的智慧怎会看不出这是个圈套,难道这就是关己则乱么?还是你连百分之一的可能性都不肯放弃……”
明日看着可人儿清瘦的身影,含着泪读着她的一颗真心——一颗真爱的心:她打出明日的旗号,是担心一旦冲不进法场,就以此证明明日并没有被捉住,而令那些人犯得以保命。
虽然她也不能确定他是否在人犯当中,然而,就如当初他不能确定她是否真的在花轿中一样,他俩都选择了义无返顾……
明日想象着这半年来,楚月孤身找寻自己的辛苦,几乎克制不住自己,就要跳下去与她相认。
“抓活的!一个都不准放走!”王德终于对身边的令校发令,这二人即便都不是明日,也一定跟明日大有干系,生擒住便可追寻明日的线索。
锣鼓四起,呐喊震天,在令旗指挥下,埋伏于百姓家、铺坊、巷陌等处的数千官兵一齐杀出,兵分两路,一路包围楚月,一路包围三相公。
那些江湖人见有大量官兵出现,顿作鸟兽散,茶酒楼并商家、民户则关紧门窗,方才热闹的十字大街变成了演武场。
箭雨横飞,四周的马儿被一一射倒,没找出明日的楚月在面巾下笑了,全不在意自己处在危险的漩涡中,舞起刀花护住坐骑,欲冲出去,身后的惨呼不绝,那是被殃及池鱼的人犯们。
而高处的三相公就轻松多了,一柄剑舞得水泄不通,至少在官兵们架起上房的梯子前可以从容离去,然而看着下面渐渐不支的楚月,三相公终于放弃了离去的机会,纵身下去。
“啊!”一个照面之间,美目相对的三相公与楚月皆发觉对方亦是女扮男装,同时娇呼一声,不约而同想:她是谁?怎地识得明日?
但已顾不得疑问,三相公的加入,使楚月的压力顿减,而王德却得以集中全部兵力对付二人。
她俩一个马上,一个马下,彼此掩护着往外突围。
三相公只伤不杀,楚月就没这么好相与,夺过一杆长枪,每刺一枪必杀一人。
这沙场对敌的原则取决于武艺的高下,三相公晓得此理,仍大为不忍,只好尽力冲在前头,奈何官兵越聚越多。
若非官兵要捉活的,至少楚月早已死了几回。
此时,沙都卫率领十八铜卫,似敏捷的野猫一般在官兵中散开,无声地向她俩接近。
明日半个身子都倾在护栏上,暗叫不妙,这帮大内高手们可比官兵们厉害!这两个女子中任何一个受到伤害,他都无法原谅自己!
他惶急地回头张望,自己与王德周围只剩下高益恭与几个亲兵,那高益恭一反常态地与他对视,眼光闪烁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