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等,等一等,”他开言,打断着奥不郎斯基,“你说到贵族主义。让我来问你,佛隆斯基的或者随便是谁的贵族主义,可以凭借来轻视我的那贵族主义,那是什么东西组成的?你认为佛隆斯基是贵族主义者,我却不然。这个人,他父亲凭着阴谋赤手起家,他母亲上帝知道和谁没有关系………不,请你原谅,但我认为我自己和类似我的人们是贵族主义者,他们可以指出过去三四代受过最高等教育的正派的祖先(禀赋和智力——这又是一回事),他们从没有阿谀过谁,从没有依仗过谁,像我的父亲和祖父那样。我知道许多这样的人。你认为我数林子里的树是降低身份,但你送了锐亚俾宁三万;但你收地租和我所不知道的什么别的,而我却不收,因此我看重祖传的和用汗劳得到的东西……我们是贵族主义者,却不是那些只能够靠社会上权贵的恩赏而生存的人,不是可以用两角钱买到的人。”
“但你在骂谁啊?我同意你,”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诚恳地愉快地说,虽则他觉得列文也把他列在可以用两角钱买到的人当中。列文的兴奋令他真心满意,“你在骂谁?虽然你说到佛隆斯基的地方有许多不对,但我不要说到这个。我率性告诉你:我若是你,我便和我一道到莫斯科去,并……”
“不,我不知道,你晓得不晓得,但我觉得都无所谓。我告诉你吧:我提了婚事,遭了拒绝,卡切锐娜·阿列克三德罗芙娜此刻对于我,只是痛苦的羞耻的回忆了。”
“为什么?胡说!”
“但我们不要说了吧。假若我对你唐突了,请你原谅我。”列文说。此刻,他说出了一切,他又是像他早晨那样的了。“你不对我生气吧,斯齐发?请你不要生气。”他微笑着说,握了他的手。
“并没有,一点也没有,并且没有生气的理由。我高兴我们把话都说明白了。你知道,早晨打鸟是有趣的。你不去吗?我反正睡不着觉了,但我打鸟过后可以一直到车站去。”
“好极了。”
十八
虽然佛隆斯基的整个内部生活是充满着热情,但他的外在生活却不变地、不可约制地循着社交界与团的关系与利益的平素走惯了的路线进行着。团的利益在佛隆斯基的生活中占着重要的地位——因为他爱团,更因为团里的人爱他。团里的人不仅爱佛隆斯基,而且敬重他,以他为骄傲,骄傲的是,这个人,既有钱,又有极好的教育与才能,有达到各种成就功名、显耀的好前程,他却轻视这一切,并且在一切生活上的利益中把团与同事的利益最放在心上。佛隆斯基晓得同事们对于他的这种看法,并且在他爱这种生活之外,他还觉得他有保持别人对他这种看法的义务。
这是不用说的,他没有向同事中的任何人说到他的恋爱,也没有在最放纵的酒宴中泄露了秘密(不过他从来不曾醉得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他堵塞住了轻率的同事中那些想向他提起他那种关系的人。但虽然如此,他的恋爱却是全城周知的:大家都或多或少正确地看破了他和卡列尼娜的关系;大多数青年人羡慕他,正因为他的恋爱中最无趣的地方——就是卡列宁的高位以及这种关系在交际社会的被人重视。
大多数羡慕安娜的青年妇女,早已厌烦人家说她正派,高兴着她们所预料的事,只等待舆论的确定转变,好把她们的轻蔑的全部压力投在她的身上。她们已经准备了泥团,等时机到了,就向她投掷。大多数有年纪的人与大人物,都不满意这个在酝酿中的社会丑事。
佛隆斯基的母亲知道了他的关系,起初觉得满意——因为在她看来,没有东西是像在上流社会里的关系那样,替华美的少年增加最后的声誉,并且因为那么令她满意的卡列尼娜,说过许多关于她自己的儿子的话,按照佛隆斯基卡雅伯爵夫人的见解,也仍然是和所有的美丽而高贵的妇女一样。但最近她听说,她的儿子拒绝了人家给他的一个对他的事业前途是很重要的位置,只是为了要留在团里,可以常常和卡列尼娜会面,她听说要人们为了这事不满意他,于是她改变了自己的意见。还有令她不满意的是,凭了她所知道的关于这事情的一切看来,这不是她所称许的那种出色的优美的交际社会中的恋爱,而是一种维特式的不顾一切的热情,她听说,这会引他做出蠢事。自从他突然离开莫斯科之后,她便没有看见他,她差了大儿子去找他来看她。
这个哥哥也不满意弟弟。他没有去辨别这种恋爱是什么样的:伟大或渺小,热情或不热情,永久或不永久(他自己有了孩子,姘了一个舞女,因此他对于这种事是宽大的),但他知道,这件恋爱是被那些必须觉得满意的人所不满的,所以他不赞成弟弟的行为。
在军职与社交之外,佛隆斯基还有一个爱好——马,他是非常爱马的。
这一年,军官的障碍赛马已经定了期。佛隆斯基报了名,买了一匹英国纯种的母马,虽然他是在恋爱中,他却热烈地然而有约制地专心注意在当前的赛马上……
这两种热情并不互相抵触。相反,他需要着那与他的恋爱毫无关系的事情和嗜好,以便让他在那使他过于兴奋的心情之后恢复镇静,并作休息。
十九
在红村赛马那天,佛隆斯基比平常更早地来到团里公共食堂吃牛排。他无须很严格地限制自己,因为他的重量一下就达到了规定的四甫得半;但他还得要不发胖,所以他避免粉质与糖质的食物。他坐定了,在白背心上面解开了礼服的扣子,把双肘搭在桌上,等待着他所点的牛排,他望着一本摆在碟子上的法国小说。他望着书只是为了不同进进出出的军官们谈话,他在思想。
他想到安娜应许了今天赛马过后和他会面。但他有三天没有看见她了,因为她丈夫从国外归来,他不知道今天能不能会面,不知道怎么去探听。他最近一次是在堂姐别特西的别墅里和她见面的。他尽量地少到卡列宁家的别墅去。现在他想到那里去,并考虑着这个问题:“怎么去做这件事?”
“当然,我要说,别特西差我来问,她去不去看赛马。不用说,我要去的。”他在心里决定了,从书上抬起了头。于是历历如见地想象着和她相见时的快乐,他的脸色明亮了。
“差个人到我家里去,要他们赶快把三马篷车预备好。”他向用热的银碟子端牛排给他的仆役说,他把碟子拉到面前,开始吃着。
从隔壁的弹子房里传来了碰球与谈笑的声音。在房门口出现了两个军官:一个很年轻,有着虚弱消瘦的脸,是新近从中央幼年学校到团里来的;另一个是肥胖的老军官,手腕上戴着一只手镯,有着肥肿的小眼睛。
佛隆斯基瞥了他们一眼,皱了皱眉,好像没有注意到他们,侧着头看书,一面吃着,一面看书。
“什么?增加元气好去工作吗?”肥胖的军官说,在他旁边坐下来。
“是呀。”佛隆斯基皱着眉,擦着嘴,没有望着他回答。
“你不怕发胖吗?”他说,替那年轻军官拖转了一把椅子。
“什么?”佛隆斯基愤怒地说,做着憎恶的皱蹙,露出齐整的牙齿。
“你不怕发胖吗?”
“茶房,海来斯酒!”佛隆斯基说,没有答话,把书移动到另一边,继续看着。
胖军官拿着酒单子,向年轻的军官说:
“你挑选我们喝什么吧。”他把单子递给他,望着他说。
“我看,莱因葡萄酒吧。”年轻的军官说,胆怯地偷看佛隆斯基,一面用手指去捋刚长出的胡髭。看到佛隆斯基没有转头,年轻的军官站起来了。
“让我们到弹子房去吧。”他说。
胖军官顺从地站起来,于是他们向门口走去。
这时候高大、漂亮的骑兵上尉雅施文走进房来,向两个军官轻视地仰着头点了点头,便走到了佛隆斯基面前。
“啊!他在这里!”他叫着说,把他的大手沉重地拍了他的肩章。佛隆斯基忿怒地抬起头看,但他的脸上立刻闪耀着他所特有的镇静而坚定的亲切。
“好聪明,阿辽沙,”骑兵上尉用洪亮的上低音说,“现在你要吃一点,喝一小杯了。”
“但是我不想吃了。”
“这两个莫逆之交到那边去了。”雅施文添说,嘲笑地望着这时走出房的两个军官。他在佛隆斯基身旁坐下,把他的按照椅子的高度是太长的、穿紧马裤的大腿与小腿弯成锐角:“为什么你昨天不到红光戏院去?奴蔑罗发很不错。你到哪里去了?”
“我在特维埃尔斯基家耽搁久了。”佛隆斯基说。
“嗬!”雅施文回答。
雅施文是一个赌徒和浪子,是一个不仅毫无操守而且专做不道德行为的人——雅施文在团里是佛隆斯基的好朋友。佛隆斯基欢喜他,一方面因为他有异常的体力,这他大都表现在这上面:就是他能够无限量地饮酒,能够不睡眠而无倦意,另一方面因为他有伟大的精神力量,这他表现在他对长官与同僚的关系上,他引起他们的畏惧与尊敬,也表现在赌博上,他赌上万元的输赢,无论他喝了多少酒,他总是那么精细而决断,以致他被认为是英吉利俱乐部中第一流的赌徒。佛隆斯基敬重他喜欢他,特别是因为他觉得雅施文喜欢他,不是因为他的名位与财产,而是因为他本人。在所有的人当中佛隆斯基只想和雅施文谈到自己的恋爱。他觉得,只有雅施文,虽然他似乎轻视一切的感情——佛隆斯基似乎觉得,只有他能够了解此刻充满他全部生命的那种强烈的热情。此外,他相信,雅施文已经确实对于流言与丑闻不感兴趣,而且适当地了解这种感情,即是,知道并且相信,这个恋爱不是玩笑,不是消遣,而是一种更严肃更重要的事情。
佛隆斯基没有同他说到自己的恋爱,但知道他知道一切,适当地了解一切,并且他乐意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这个。
“啊,是的!”他这话是对于佛隆斯基在特维埃尔斯基家这一点而说的,他并且闪动了他的黑眼睛,捋着左唇上的胡髭,照他的坏习惯,开始向嘴里送。
“哦,你昨天做了什么?赢了吗?”佛隆斯基问。
“八千。但三千欠账不能算,他不会还的。”
“那么你可以为我输钱了。”佛隆斯基带着笑声说。(雅施文在赛马中下了很大的赌注,赌佛隆斯基赢。)
“我绝不会输的。只有马浩丁才危险。”
于是谈话转移到今天赛马的预测上,佛隆斯基现在只能够谈到这个。
“我们走吗?我吃完了。”佛隆斯基说,站起来,向门口走去。雅施文也站起来,伸直了长腿与长背。
“我吃饭还太早了,但一定要喝点酒。我马上就来。哎,酒呀!”他用他的在练操中著名的、粗壮的并且此刻使玻璃震动的声音大叫着。“不,不要了,”他立即又大叫着,“你回家,那么,我和你一道去。”
于是他和佛隆斯基一同走了。
二十
佛隆斯基住在一座宽大、清洁、隔成两间的芬兰式小屋里。彼特锐次基也在营房里和他住在一起。当佛隆斯基和雅施文走进小屋时,彼特锐次基正在睡觉。
“起来,不要睡了。”雅施文说,走到隔墙的那边,推着头发蓬乱鼻子藏在枕头里的彼特锐次基的肩膊。
彼特锐次基突然爬起跪着,环顾着。
“你哥哥到这里来过了,”他向佛隆斯基说,“他把我弄醒了,那个鬼东西,他说还要来。”他拉起被毡又倒在枕头上了。“不要弄了,雅施文,”他对着正在拖他被毡的雅施文发怒地说,“不要弄了。”他转过身来,睁开眼睛,“你顶好告诉我喝点什么;我嘴里是那么不舒服……”
“服德卡酒最好,”雅施文低声说,“切来施清考!替主人拿服德卡酒和胡瓜来。”他喊叫着,显然爱听自己的声音。
“你想要服德卡酒吗?啊?”彼特锐次基皱着眉擦着眼睛说,“你要喝吗?那么,我们在一起喝吧。佛隆斯基,你喝吗?”彼特锐次基说,站起来,用虎皮被毡裹着下半身。他走到隔墙的门口,举起手,用法文唱着:“会有一王在屠拉。”接着又说:“佛隆斯基,你喝吗?”
“去吧。”佛隆斯基说,穿上听差给他的礼服。
“这是到哪里去?”雅施文问他,“三马车来了。”看见了驶来的马车,他添说。
“到马房去,但我还须找不锐杨斯基谈马的事。”佛隆斯基说。
佛隆斯基确实应许了去看不锐杨斯基,在离彼得浩夫大约十里的地方,他要把买马的钱带给他,因此他希望来得及到那里去。但同事们立即明白他不只是要到那里去。
彼特锐次基继续唱着,瞬了眼睛,努起嘴唇,似乎是说:我们知道,这个不锐杨斯基是什么样的。
“当心不要迟到!”雅施文只说了这一句,便改变了话题,“嗬,我那匹栗色马跑得好吗?”他看着窗外,问到他所卖出的辕马。
“等一等!”彼特锐次基叫着已经走出的佛隆斯基,“你哥哥留了一封信和一个字条给你。等一等,它们放到哪里去了?”
佛隆斯基停下来了。
“哦,它们哪里去了?”
“它们哪里去了?问题正在这儿!”彼特锐次基严肃地说,把食指从鼻子上往上摸。
“快说吧,这种蠢事!”佛隆斯基微笑着说。
“我没有烧炉子。它们总在这儿什么地方。”
“哦,不要胡说了!信到哪里去了?”
“不,我真忘记了。或者是我在梦里看见的吗?等一等!但何必发火呢!假若你像我昨天那样,一个人喝了四瓶酒,你便会忘记你睡的地方了。等一等,我马上就想起来了。”
彼特锐次基走到隔墙的后边,躺到自己床上。
“等一下!我这么躺的,他那么站的。对——对——对——对了……在这里!”于是彼特锐次基从床垫下边把信抽出,这是他藏在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