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使我感觉到的是什么,什么,什么?”吉蒂迅速地说,“是我爱上了一个不愿结交我的男子吗,是我要因为爱他而死吗?这就是姐姐向我说的话,她以为……以为……以为她同情……我不想要这种同情和虚伪。”
“吉蒂,你不公平。”
“为什么你苦恼我呢?”
“但是我……正相反……我看到你愁闷……”
但吉蒂在激怒中没有听她的话。
“我不为什么事情伤心,也不为什么事情需要安慰。我还有自尊心,我决不让我自己去爱一个不爱我的人。”
“但我也不是说……只有一点——把实情告诉我,”道丽拉了她的手说,“告诉我,列文向你说了吗?……”
提起列文,似乎使吉蒂失去最后的自制了;她从椅子上跳起来,把扣子抛到地上,用双手做着迅速的姿势,说:
“为什么又是列文呢?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苦恼我?我说过了,我再说吧,我有自尊心,我决不,决不做你所做的事情,回到欺骗了你爱上了别的女人的男子那里去。我不明白这个!你能够,我却不能够。”
说了这些话,她瞥了瞥姐姐,看到道丽沉默着,悲伤地垂着头,于是吉蒂没有照自己的意思走出房间,却坐在门边,用手帕蒙了脸,垂着头。
沉默继续了两分钟。道丽想到她自己。她一向所感觉到的那种屈辱,当她的妹妹提起时,特别痛苦地在她心中起了反应。她没有料到她妹妹的这样的残忍,她对她生气了。但忽然她听到衣裙的响动声,以及爆发的被遏制的啜泣声,有谁的手从下面抱了她的颈子。吉蒂跪在她面前了。
“道林卡,我是这么这么不幸啊!”她悔罪地低语。流泪的可爱的脸藏在道丽的衣襟里了。
好像眼泪便是那种滑润油,没有它便不能流畅地转动这两姐妹间互相信任的机器——在眼泪之后,两姐妹不谈到她们所关心的事了;但是在谈到不相干的事情时,她们已互相了解了。吉蒂明白,她在发怒时所说的关于她的丈夫不忠实和关于她的屈辱的话,刺痛了可怜的姐姐的心窝,但她却被宽恕了。道丽,在她那方面,也明白了她想知道的一切,她的怀疑被证实了,她知道,吉蒂的悲伤,她的难消的悲伤,确实是因为这个原因,就是列文曾经求婚,她拒绝了他,但佛隆斯基却欺骗了她;她准备爱列文而恨佛隆斯基了。吉蒂关于这个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只说到她的心理状况。
“我没有一点儿悲伤,”她说,气平了,“但你会明白吗,我觉得一切都变得恶劣、讨厌、粗野了,尤其是我自己。你不能够想象,我对于一切怀着多么可怕的思想啊。”
“但你会有什么样的可怕的思想呢?”道丽笑着问。
“有最恶劣的和最粗野的,我不能够告诉你。这不是忧愁,不是厌烦,而是更坏更坏的东西。好像我心中一切的好东西,一切都隐藏起来了,剩下的只是最恶劣的。我,怎样向你说呢,”她继续说,看见了姐姐眼睛里的疑惑,“爸爸刚才向我开始说……我觉得,他只以为我需要结婚。妈妈带我去赴跳舞会,我觉得,她带我去只是为了赶快把我嫁掉,去掉我。我知道这不是真的,但我不能够赶走这些思想。我不能够看到这些所谓合格的人。我觉得,他们在衡量我。从前穿舞衣到什么地方去,对于我是一件单纯的乐事,我欣赏我自己;现在我觉得羞耻,不自如了。哦,怎办呢!医生……哦……”
吉蒂踌躇起来;她想再往下说,自从她有了这个变化以来,她觉得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也变得不能忍受的可憎,说她不能够看到他而不发生最粗野的最丑陋的观念。
“嗬,我看一切东西都是最粗野最恶劣的样子,”她继续说,“这是我的病。也许这会好的……”
“可是你不要想到……”
“我不能够。我只有在你那里,只有和小孩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觉得舒服。”
“可惜你不能够到我们那里去啊。”
“不,我要去的。我生过猩红热,我要去请求妈妈。”
吉蒂坚持自己的主张,搬到姐姐家去了,果真是猩红热,在猩红热的全部期间,她照顾着小孩们。两姐妹安全地看护好了那六个孩子,但吉蒂的健康并未改善,而在大斋期中,施切尔巴次基家的人到国外去了。
四
彼得堡的上流社会实际上是一体,大家都互相认识,甚至大家都互相拜访。但在这个大团体中却又有小团体。安娜·卡列尼娜在三个不同的团体中都有朋友和密切的关系。一个团体是她丈夫的政府官吏的团体,包括他的同僚与部属,他们由最多样的最任性的方式被联合在一起,并且分属于各种社会阶层。安娜现在难以想起她起初对于这些人所怀的那种几乎是虔信的崇敬心情。现在她认识他们全体,正如同县城里的人那样地互相认识;她知道谁有些什么习惯和弱点,谁有什么不如意的事;知道他们彼此的关系和对于上层的关系,知道谁袒护谁,谁如何地用什么方法维持自己的地位,谁和谁在什么上面意见一致,在什么上面意见冲突;但这个政治上的男子利害关系的团体,虽然是有莉济亚·伊发诺芙娜伯爵夫人的劝导,却从不能够使她发生兴趣,她逃避这个团体。
另一个和安娜接近的团体,就是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由它而获得社会地位的团体。这个团体的中心是莉济亚·伊发诺芙娜伯爵夫人。这是年老、色衰、慈善、虔信的妇女们和聪明、博学、野心的男子们的团体。属于这个团体的一个聪明人,称它为“彼得堡社会的良心”。阿列克塞·阿列克三德罗维奇很看重这个团体,而安娜,那么善于和人相处,在她的彼得堡生活的初期,也是在这个团体里结交了朋友。现在,从莫斯科回来以后,她开始觉得这个团体是不堪忍受的。在她看来,她和他们全体都虚伪,她在这个团体里觉得那么厌烦而不舒服,以致她尽可能地少去看莉济亚·伊发诺芙娜伯爵夫人。
最后,安娜有关系的第三个团体是实实在在的社交团体,是跳舞会、宴会、华丽服装的社交团体,这个团体用一只手抓住宫廷,以免降落到花柳团体的地步,这个团体中的人员认为他们轻视花柳团体,但这个团体的趣味和花柳团体不仅相似,而且是同一的。她和这个团体的关系,是由于她的表嫂别特西·特维埃尔斯卡雅公爵夫人而维持着的,这位表嫂一年有十二万卢布的收入,她自从安娜在交际界出现时便特别欢喜她,照顾她,把她拖进自己的团体,嘲笑莉济亚·伊发诺芙娜伯爵夫人的团体。
“当我老了丑了的时候,我也要成为那个样子,”别特西说,“但对于您,对于年轻的美貌的女子,进那个养老院还太早了。”
安娜起初尽可能地逃避特维埃尔斯卡雅公爵夫人的这个社交团体,因为它需要的费用超过她的进款,并且她在心里面实在欢喜第一个团体;但在莫斯科的旅行之后,情形变得相反了。她逃避道义的朋友,去赴大交际场。在那里她常常遇见佛隆斯基,在这些相会中她体验到兴奋的欢喜。她在别特西那里遇见佛隆斯基的次数特别多,别特西娘家姓佛隆斯卡雅是佛隆斯基的堂姐。只要是能够遇到安娜的地方,佛隆斯基到处都去,并且在可能的时候,便向她说到自己的爱情。她不给他任何机会,但每次她遇见他时,她心里便激荡着她第一次在火车上看见他时她所有过的那同样的生气。她自己觉得,在看见他时,欣喜便在她的眼睛里闪烁,把她的嘴唇皱成笑容,她不能够消灭这种欣喜的流露。
起初安娜诚然相信她因为他大胆追求她而不满意他;但在她从莫斯科回来之后不久,她去赴一个夜会,她原想在这里遇见他,而他却不在,她凭着那袭击她的伤愁,明白地领悟了她是在欺骗自己,而这种追求她不但不觉得是不愉快的,而且成为她的生活的全部兴趣了。
著名的歌伶唱第二次了,整个的交际界都在戏院里。在第一排的靠臂椅上看见了堂姐,佛隆斯基不等到换幕时间,便走进她的包厢。
“为什么您没有来吃饭?”她向他说,“我诧异恋人们的这种千里眼,”她带着笑容添说,正好让他一个人听见,“她没有来。但您在歌剧之后再来吧。”
佛隆斯基疑问地望她。她点了点头。他用笑容感谢了她,坐在她身旁。
“但我是多么记得您的嘲笑啊,”别特西公爵夫人继续说,她特别高兴留心他这个热情的顺利的结果,“这一切都到哪里去了?您被抓住了,我亲爱的。”
“我正希望被抓住,”佛隆斯基带着镇定的好意的笑容回答,“说老实话,假如我有什么怨言,那只是抓得太松了。我开始失去希望了。”
“您会有什么希望吗?”别特西说,为她的朋友而愤慨了,“entendons nous(我们老实说吧)……”但在她的眼睛里闪出了光芒,表示她和他一样,很清楚很确切地明白,他会有什么样的希望。
“没有什么希望,”佛隆斯基带着笑声说,露出他的整齐的牙齿,“对不起”,他添说,从她手里取了看戏的望远镜,从她的袒裸的肩上望着对面的一排包厢,“我怕我变得可笑了。”
他很清楚地知道,在别特西和一切社交人士的眼睛里,他没有冒险去做可笑的人。他很清楚地知道,在这些人的眼睛里,做一个少女或任何可以自由结婚的妇女的失意的恋人,那地位也许是可笑的;但追求有夫之妇,并且不顾一切,拿自己的生命冒险去引诱她通奸——这种人的地位具有美丽伟大之处,绝不会是可笑的,因此他在胡髭下边带着得意的愉快的笑容,放下看戏的望远镜,看着堂姐。
“为什么您不来吃饭呢?”她赞赏着他说。
“这应该告诉您。我很忙,忙什么?我让您猜一百次,一千次……您也猜不中。我在调停一个丈夫和一个侮辱他妻子的人。是的,真的。”
“那么,您调停好了吗?”
“差不多。”
“您一定要把这个告诉我,”她站起来说,“下一次换幕的时候再来吧。”
“不行;我要到法兰西戏院去。”
“不听尼尔逊吗?”别特西恐怖地说,可是她也不能辨别尼尔逊的歌声跟任何合唱队歌女声音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办法呢?我在那里有约会,都是为了我所调停的事情。”
“做和事佬的有福了,他们得救了,”别特西说,想起了她听谁说过的类似的话,“那么,坐下来,告诉我,这是什么回事。”
于是她又坐下了。
五
“这有点不礼貌,但是那么有趣,我忍不住要向您说了,”佛隆斯基用含笑的眼睛看着她说,“我不说出姓来。”
“但我来猜,这更有趣。”
“您听吧:有两个快乐的年轻人坐车子……”
“不用说,你们团里的军官吧?”
“我没有说军官,只是两个吃午饭的年轻人。”
“换句话说,是吃酒的。”
“也许。他们在最愉快的心情中,坐车到同事家去吃饭。他们看到,一个美貌的妇人坐着雇用马车越过他们,回头看他们,并且,至少他们觉得,向他们点头,还笑着。他们当然是追她了。他们让马用全力奔跑。使他们惊讶的,这美人正停在他们要去的这个屋子的大门口。这美人跑到顶层的楼上去了。他们只看见短面纱下的红嘴唇和美丽的娇小的脚儿。”
“您说得那么有声有色,我觉得,您自己也是当中的一个。”
“您刚才向我说了什么?哦,两个年轻人进了同事的家,在他家里摆饯行的酒席。在那里他们确实喝了酒,也许,喝太多了,这在饯别酒席上是常有的。在席上他们问到谁住在这个屋子的顶楼上。没有人知道,只是主人的听差对于“楼上有小姐们住吗”这个问题,回答说,这里小姐们很多。饭后,两个年轻人到了主人的书房里写信给不相识的小姐。他们写了一封热情的信,是一个自白,他们亲自送信上楼,以便说明信中似乎不十分明了的地方。”
“为什么您向我们说这些丑事?啊?”
“他们捺了铃子。出来了一个使女,他们交了信,并且向使女保证,他们俩是那么在恋爱着,他们会立刻死在门口。使女迷迷惑惑地把话传进去了。忽然,一个有香肠髯须的绅士,红得像大虾,出来了,说他家里除了他的妻子没有别的小姐,并且把他们俩赶走了。”
“为什么您知道他有像您说的香肠髯须呢?”
“您听吧。我刚刚去调停他们的。”
“哦,还有呢?”
“这里是最有兴趣的地方了。原来,这九品官和他的妻子是一对幸福的夫妇。九品官控诉了,我当了调停人,那么好的一位调停人!……我向您保证,泰来隆也无法和我比。”
“困难在哪里呢?”
“您且听吧……我们照应有的方式赔罪了:‘我们冒昧,我们请求原谅这不幸的误会。’九品官和香肠开始软化了,但他也想表白自己的心情,他刚开始表白,他便发火了,说些粗话,我又不得不施展我的外交才干了。‘我承认他们的行为不对,但请您姑念这是误会,是他们年轻;并且,两个年轻人刚刚吃了午饭。您明白。他们十分后悔,请求您原谅他们的过失。’九品官又和缓了:‘我承认,伯爵,并且准备原谅,但您明白,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是个正派的妇女,受到恶少们流氓们的迫害、侮辱、无礼……’您要明白,这个恶少正在那里,我不得不调停他们。我又施用我的外交本领,事情刚要结束,我的九品又发火了,脸红了,香肠竖起来了,于是我又要采用外交计策了。”
“嗬,这个应该说给您听的,”别特西笑着向走进包厢的太太说,“他叫我笑坏了。哦,bonne chance(好机会)。”她添说;把一只未拿扇子的手指伸给佛隆斯基,用肩头的扭动送下了耸起的上身衬衣,为了在她走到前面,走近脚灯,走到煤气灯光中和所有的目光中的时候,是合适地充分袒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