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自由主义成了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的习性,他喜欢他的报纸,一如饭后的雪茄,因为报纸在他的脑子里散布轻薄的烟雾。他阅读了社论,社论里说:我们慨叹急进主义势将吞没一切保守分子,我们认为政府应当采取方策扑灭革命的祸害,这在现在是完全没有用的;还说,正相反,“照我们的意见,危险不在假想的革命祸害,而是在妨碍进步的传统主义之顽强”,云云。他读了另外一篇关于财政的论文,文中提到了边沁和密勒,并且讽刺了某部。他凭自己所特有的机敏,懂得每个讽刺的含义:它是由谁而来、向谁而发,为什么缘故而有的,这和寻常一样,给了他某种乐趣。但今天的这个乐趣,因为想起马特饶娜·菲力摩诺芙娜的劝告、想起家里的烦恼的事,被毁灭了。他还看到别益斯特伯爵据闻已赴威斯巴登的新闻,还看到不生白发、轻快马车出售与青年征求职业,但这些消息没有像平常那样给予他一种平静的、讽刺的乐趣。
看过了报纸,喝完第二杯咖啡,吃完奶油面包,他站起来,弹掉背心上的面包屑,挺起宽阔的胸膛,高兴地微笑着,这不是因为他心中有什么特别愉快的事情——而是良好的消化引起了愉快的微笑。
但这愉快的微笑立刻使他想起了一切,他又沉思着。
从门外传来两个小孩的声音(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听出是小儿子格锐沙和女儿培尼亚的声音)。他们拖着什么东西又翻倒了。
“我说过的,不能够叫乘客们坐在车顶上,”女孩子用英语说,“捡起来呀!”
“一切都混乱了,”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想,“小孩们单独跑到这里来了。”于是他走到门口,叫他们。他们抛了当作火车的匣子,走到父亲面前。
父亲所钟爱的女孩大胆地跑进来,抱住他,嬉笑着吊在他的颈子上,和往常一样,高兴地闻着他的颊须里所发出的闻惯的香气。最后,吻了他的因为弯腰而发红的和露着慈容的脸,女孩才放了手,想要跑回去;但父亲拉住了她。
“妈妈怎样了?”他问,用一只手摩抚着女儿的光滑细柔的小颈子。他笑着向请安的男孩说,“你好。”
他觉得自己对于男孩爱得差一点,但他总是力求公平;然而男孩子感觉到了这个,没有用笑容回报父亲冷淡的笑容。
“妈妈吗?起来了。”女孩回答。
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叹了口气。
“这就是说,她又整夜没有睡。”他想。
“啊,她快活吗?”
女孩知道,父母之间有了口角,母亲不会快活的,并且知道父亲也一定知道这个,而他那么随意地问到这个,是他装假。于是她为父亲脸红了。他立刻明白了这个,也脸红了。
“我不晓得,”她说,“她没有要我们读书,她要我们跟古莉小姐到祖母那里去走走。”
“那么,去吧,我的小塔恩秋罗奇卡。可是,等一下。”他说,仍旧拉住她,摸着她的细柔的小手。
他从壁炉架上取下他昨天所放的一小盒糖果,拣了她所欢喜的,给了她两样,巧克力和香脂糖。
“给格锐沙吗?”女孩指着巧克力说。
“对了,对了。”他又摩抚了一下她的小肩膀,吻了她的发根和颈子,才放了她。
“马车预备好了,”马特维说,“但是来了一个请愿的女子。”他添说。
“来了很久吗?”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问。
“有半个钟头了。”
“向你说过多少次,要你随时通报!”
“总得让您至少喝完了咖啡哟。”马特维用那种亲切而粗鲁的声调说,对这种声调你是不能够生气的。
“那么,赶快去请吧。”奥不郎斯基恼闷地皱着眉说。
请愿的女子,卡利宁二级上尉的妻子,请求一件办不到的没有理由的事情;但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照常让她坐下,注意地、不插言地听完她的话,给了她详细的劝导,要她向谁并如何去请求,他甚至用他粗大、散漫、优美、清晰的笔迹,替她爽快地流畅地写了一封信给一个可以给她帮忙的人。送走了二级上尉的妻子,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拿起帽子,却又停下来,想着是否忘记了什么。他觉得,除了他所要忘记的——他的妻子而外,他什么也没有忘记。
“啊,对了!”他垂着头,他漂亮的脸上显出苦恼的表情。他向自己说着,“去呢,还是不去呢?”而内心的声音向他说,他不应该去,说除了虚伪,不会有任何别的东西,说要改善补救他们的关系是不可能的,因为要使她再变得动人,而能引起爱情,或者使他变成一个不能恋爱的老人,都是不可能的。除了虚伪与说谎,现在不会产生别的结果;而虚伪与说谎是违反他的本性的。
“但早迟总是要做的,这么拖下去是不行的。”他努力鼓起自己的勇气说。他挺起胸脯,拿出一支纸烟,把它吸燃,吸了两口,就把它放进珍珠贝壳的烟灰碟里,用迅速的脚步穿过阴暗的客厅,打开了通往妻子卧室的另一道门。
四
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穿着短上衣,她的从前稠密美丽而现已稀疏的发辫由发针盘在脑后,她具有消瘦的瘪下的脸和因为面部消瘦而显得凸出的惊惶的大眼睛,她站在抛散满房的东西当中,在打开的衣橱前面,她从衣橱里在拿什么东西。听到丈夫的脚步声,她停住了,看着门徒然地想在自己的脸上显出严厉而轻蔑的表情。她觉得她怕他,并且怕这迫临的会面。她正试着做出三天之内她已有十来次试着做出的事情:理出小孩的和自己的东西,送到她母亲那里去,她却又是不能够决心这么做;但是现在,和以前几次一样,她向自己说,事情是不能够这么下去的,说她应该采取一种方法,处罚他、凌辱他,至少是向他报复他所给她的痛苦的一小部分。她仍然在说要离开他,但她觉得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不能摆脱那把他当作自己的丈夫并且爱他的习惯。此外,她觉得,假如在这里,在自己家里,她不能够照料自己的五个小孩,那么在她要把他们全都带去的地方,他们的情形会更坏了。并且在这三天之内,顶小的孩子因为喂了不好的肉汤生病了,其余的在昨天几乎没有饭吃。她觉得,要走开是不可能的;但是她欺骗着自己,仍然理着东西,装作要走的样子。
看见了丈夫,她便把双手放在衣橱的抽屉里,似乎在找什么,直到他十分靠近她时,她才回顾他一下。她原想在自己的脸上显出严厉坚决的表情,但是她的脸却表现出迷惑和痛苦。
“道丽!”他用低柔的畏怯的声音说。他把头缩在两肩之间,想做出可怜的顺从的样子,但他仍然显出壮盛和康健。
她用迅速的目光,把他的显出壮盛和康健的身体,从头到脚看了一眼。“是的,他快活,满意!”她想着,“可是我呢?……那讨厌的好性情,大家因为这个那么喜欢他,称赞他;我就恨他的这种好性情。”她想。她的嘴收缩了,腮上的肌肉在苍白的神经质的右边脸上颤动了。
“您要什么?”她用迅速的、不自然的、低沉的声音说。
“道丽,”他的声音里带着颤抖说,“安娜今天要到了。”
“嗬,与我何干呢?我不要见她!”她叫着说。
“但是应该见的,道丽……”
“走开,走开,走开。”她不看着他,大声地叫,似乎这叫声是生理的痛苦所引起的。
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在想到妻子的时候还能够镇静,还能够期望,如马特维所说的,她会好起来的,并且还能够安心地阅报喝咖啡;但是当他看见了她的憔悴而痛苦的脸,听到了这种顺从命运的绝望的声音,他的呼吸就被阻塞,有什么东西涌上他的喉咙,他的眼睛开始闪耀着泪水了。
“我的上帝,我做了什么哟!道丽!请看在上帝的面上吧!……要晓得……”他不能够向下说了,呜咽停塞在他的喉咙里。
她砰然关闭了衣橱的门,看了他一下。
“道丽,我能够说什么呢?……只有一句话:你饶恕,饶恕……你想一想,难道九年的生活不能抵偿片刻,片刻的……”
她垂下眼睛听着,期待着他所要说的话,似乎是恳求他,设法使她相信不是如此。
“片刻的情欲……”他说了出来,还要说下去,但是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是由于生理上的痛苦,她的嘴唇又缩紧了,她右边腮上的肌肉又跳动了。
“走开,从这里走开,”她叫得声音更尖了,“不要向我说到您的情欲和您的丑事了。”
她想走出去,但是脚步不稳,便扶住椅背,支持着自己。他的脸放扁了,嘴唇膨起了,眼中含泪了。
“道丽,”他说,已经在啜泣了,“看在上帝的面上,想想孩子们吧,他们是无辜的。我有错,你责罚我,叫我来赎自己的罪吧。我所能做的,都准备去做了。是我有过错,没有言语可以形容,我的过错是多么大。但是,道丽,你饶恕我吧。”
她坐下了。他听到了她困难的大声的呼吸,他是难以形容地怜悯她。她几次想开言,但是不能够。他等待着。
“你记得小孩们,是为了同他们玩,但是我记得他们,并且,知道他们现在受难了。”她显然是说了一句这三天之内她向自己说过不止一次的话。
她对他称“你”,他感激地看她一眼,动手要拉她的手,但她厌恶地避开了他。
“我记得小孩们,因此我愿做随便什么样的事,好救救他们,但是我自己不知道要怎样去救他们:是带他们离开父亲呢,还是留下他们和荒唐的父亲在一起呢?是的,和荒唐的父亲在一起……嗬,您说吧,在那样的事情以后……我们还能在一起过活吗?这有可能吗?您说吧,这有可能吗?”她提高声音重复着,“在我的丈夫、我的小孩们的父亲和自己小孩们的女教师有了恋爱关系以后……”
“但是要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他用可怜的声音说,自己也不知道他说的什么,他把头越垂越低了。
“我觉得您恶劣,讨厌!”她叫着,怒气越来越大了,“您的眼泪只是水;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没有心肝,没有人品。我觉得您是可恶、讨厌、陌生的人,是的,完全陌生的人。”她痛苦地激怒地说出了这个她自己也觉得是可怕的字眼——陌生的人。
他望着她,她脸上所表现的怒气使他惊惶而诧异了。他没有明白他对她的怜悯使她发怒了。她看出了他对她的怜悯,而不是爱情。“啊,她恨我。她不饶恕我。”他想着。
“这可怕哟!可怕哟!”他说。
这时别的房间有个小孩哭起来,大概是跌跤了;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倾听着,她的脸色突然变和软了。
她显然是有几秒钟好像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以及她要怎么办,定了定神,然后迅速地站起来,向着门走去。
“原来她还爱我的小孩,”注意到在小孩哭时她脸色的变化,他这么想,“爱我的小孩,她怎么会恨我呢?”
“道丽,还有一句话。”他跟在她后边说。
“假如您跟着我,我就要喊用人和小孩们了!让大家都知道您是个痞子!我今天要走了,让您同您的姘头住在这里吧!”
于是她走出去,砰然闭了门。
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叹了一口气,拭了拭脸,用轻步子走出房去。“马特维说:她会好起来的,可是怎样才行呢?我看简直没有可能。啊,啊,多么可怕呵!她叫得多么村野啊,”想起她的喊叫和言语:痞子和姘头,他向自己说,“也许,女仆们听见了!村野得可怕,可怕。”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独自站了几秒钟,拭了眼睛,又叹了一口气,然后挺起胸脯,走出了房。
那天是星期五,钟表匠日耳曼人在餐室里开钟。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想起了自己的关于这个精细的、秃头的钟表匠的笑话,就是说,这个日耳曼人“为了开钟把自己开了一生”,他便笑了。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欢喜好的笑话。“也许她会好起来的!好字眼啊:会好起来的,”他想,“是该这么说的。”
“马特维!”他喊叫,“你和马丽亚在休息室里替安娜·阿尔卡即耶芙娜把一切都布置好吧。”他向着走上前来的马特维说。
“就是,老爷。”
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穿上皮外套,走上阶梯。
“您不来家吃饭了吗?”送行的马特维说。
“不一定。你把这拿去做家用吧,”他说,从皮夹里拿出十个卢布给他,“够了吗?”
“够也罢,不够也罢,总得对付过去的。”马特维说,猛力关上车门,退到阶梯上。
这时,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已经哄好了小孩,并且凭马车声知道他走了,便又回到卧房里。这是她逃避家事的唯一的地方,她一出房,家事就烦她。就是此刻,在她去育儿室的短时间里,英国女教师和马特饶娜·菲力摩诺芙娜也连忙向她问了几个不可迟延而只有她能回答的问题:小孩们穿什么衣裳去散步?是否给他们喝牛奶?是否去另外找一个厨子?
“啊,让我歇歇,让我歇歇吧!”她说。回到卧房里,她坐在先前和丈夫说话时所坐的原地方,紧握着她那双有戒指松松地套在骨瘦的指头上的瘦手,开始回想着刚才全部的谈话。“他走了!但是他怎样和她断绝关系呢?”她想着,“难道他还要去看她吗?为什么我没有问他?啊,啊,和好是不可能的。即使我们住在一个屋子里,我们还是陌生的。永远是陌生的!”她又带着特别的意义,重复这个她觉得是可怕的字眼,“我是多么爱他啊,咦,我是多么爱他啊!……我多么爱他啊!难道现在我不爱他了吗?我不是比从前更爱他了吗?最可怕的是……”她开始了但没有完毕她的思想,因为马特饶娜·菲力摩诺芙娜伸头进来了。
“派人去找我的兄弟来吧,”她说,“他总会做饭的;不然,像昨天那样,到六点钟,小孩们还没有的吃。”
“好吧,我马上就出去料理了。你派人去叫新鲜牛奶了吗?”
于是达丽亚·阿列克三德罗芙娜埋头在日常家务里,在家务中暂时沉没了她的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