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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历史研究法(1)

为什么要研究历史

历史到底是怎样一种学问?研究了它,有什么用处?

提出这一个问题,我知道多数人都能不待思索而回答道:历史是前车之鉴。什么叫做前车之鉴呢?那就是:从前的人所做的事情,成功的,大家认为好的,我们可奉以为法,照着他做;失败的,大家认为坏的,我们当引以为戒,不照着他做。姑无论成功失败,不尽由于做法的好坏;众人所谓好坏,不足为准;即置二者于弗论,世事亦安有真相同的?执着相同的方法,去应付不同的事情,哪有不失败之理?在社会变迁较缓慢之世,前后的事情,相类似的成分较多,执陈方以医新病,贻误尚浅,到社会情形变化剧烈时,就更难说了。近代世界大通,开出一个从古未有的新局面,我们所以应付之者,几于着着失败,其根源就在于此。所以愤激的人说道:历史是足以误事的。因为不读历史,倒还面对着事实,一件新事情来,要去考察它的真相,以定应付的方针;一有了历史知识,先入为主,就会借重已往的经验,来应付现在的事情,而不再去考察其真相;即使去考察,亦易为成见所蔽,而不能见其真相了。如咸丰十年,僧格林沁被英、法兵打败了,薛福成的文集里,有一篇文章记载其事,深致惋惜之意。他说:咸丰八年,业经把英、法兵打败了,这一次如能再打一个胜仗,则他们相去数千里,远隔重洋,不易再来第三次,时局就可望转机了。近代世界交通的情形,是否英、法再战败一次,即不易三来?当日清朝腐败的情形,是否再战胜一次,时局即可望转机?我们在今日看起来,可谓洞若观火,而在当日,号称开通的薛福成竟不能知,这也无怪其然。当日英、法的情形,自非薛氏所能洞悉。然使薛氏而毫无历史知识,倒也不会作英、法再败即不易三来的推测。有了历史知识,照历史上的成例推测,相去数千里,远隔重洋,而要兴兵至于三次、四次,确是不容易的,无怪薛氏要作此推测了。据此看来,历史知识足以误事之言,并不能说它不对。然而没有历史知识,亦未当不误事。当袁世凯想做皇帝时,先由筹安会诸人列名发出通电,说要从学理上研究中国的国体问题,到底君主民主,孰为适宜?当时大家看见这个通电,就说:袁世凯想做皇帝了。我却不以为然。我说:这其中必然别有缘故,深曲隐蔽,不可轻于推测。为什么呢?我以为生于现今世界,而还想做皇帝,还想推戴人家做皇帝,除非目不识丁,全不知天南地北的人,不至于此,以此推测袁世凯和筹安会诸人,未免太浅薄了,所以我有此见解。然而后来,事情一层层披露出来,竟尔不过如此,这不是一件奇事么?此无他,还是缺乏历史知识而已。据这件事情看来,历史知识是不会误事的,所以误事,还是苦于历史知识的不足。这话怎样讲呢?须知道世界上是没有全无历史知识的人的。我们和人家谈话,总听得他说从前如何如何,这就是历史知识。所谓历史,原不过是积从前如何如何而成,所以此等人和专门的史学家,其知识之相去,亦不过程度之差而已。袁世凯和筹安会中人,想做皇帝,想推戴人家做皇帝时,亦何尝没有他们的历史知识?在中国历史上,皇帝是如此做成的;推戴人家做皇帝,是如此而成功的,岂能说是没有?以当时的情形而论,反对的人,自然不会没有的,然而据历史上的成例推测,岂不可期其软化?即有少数人不肯软化,又岂不可望其削平?这个,据着他们仅有的、一偏的历史知识推测,自亦可以作此断案,自不免于希冀侥幸。倘使他们再多读一些近代的外国历史;倘使他们的心思再能用得深一点,知道历史上的事情前后不符的甚多,未可轻易地执著前事以推断后事,他们自然不至于有此失着了。所以说:误事的不是历史知识,只是历史知识的不足。

历史上成功的,大家所认为好的事情,既不能摹仿;据历史上的成例,以推断事情,又易陷于错误;而没有历史知识,又要误事,然则如何是好呢?须知道:应付事情,最紧要的,是要注意于学与术之别。学是所以求知道事物的真相的,术则是应付事物的方法。浅薄的人往往说:我能够应付就得了,事物的真相,管它干么?殊不知你知道了事物的真相,应付的方法自然会生出来,只有浅薄的应付方法,则终必穷于应付而后已。浅近些说:我们要做一张桌子、一张椅子,这自然是有成法可循的,然而木料之类,有时而不凑手,怎样办呢?倘使你只会按照一定的样子做,就要束手无策了。如你明于原理,那就可以随时变化。桌面上是要安放东西的,所以要是个平面,只要是平面,其形状是正方的、长方的、正圆的、椭圆的,甚而至于都不是的,却不是顶紧要的条件。普通的桌、椅,总是四只脚,那是求其安放得牢,然则只要安放得牢,三只脚也未尝不可以;倘使只有一根粗的木材,能够撑定在中间,也未尝不可以,又何必定要四只脚呢?这是举其两端为例,其余可以类推。做桌、椅是最呆板的事,尚且如此,何况较活动的事?何况所应付的是人而不是物呢?然则事物的真相,如何能够知道呢?那史学家有一句名言道:“现在不能说明现在。”为什么现在不能说明现在呢?那是由于一切事物,有其“然”,必有其“所以然”,不知其所以然,是不会了解其然的性质的。我们要用一个人,为什么要打听他的出身?为什么要打听他的经历?岂不以一个人的性格、才能等,就是他的出身、经历等造成的。我们试再反躬自省:我为什么成为这样子的我,岂不和我所生长的家庭、我所肄业的学校、我所交往的朋友、我所从事的职业,都有很大的关系?倘使我生在别的家庭里,在别的学校里肄业;我所交往的朋友,换过一班人;我所从事的职业,也换成别一种,我岂能成为现在的我?我们再放眼纵观:我们所认得的人,为什么成为他现在这个样子?读书的人多少有些迂腐气,做官的人多少有些官僚气,生意人多少有些市侩气,白相人多少有些流氓气,这是为什么?他们是生来如此的么?然则中国的社会,为什么和欧洲不同?欧洲的社会,为什么和日本不同?甚而至于英国和美国不同;日本和朝鲜不同;就中国的社会,南北风气亦不能尽同,其故安在?就可以深长思了。寻常人对于一切事物,大都不甚深求,所以觉得不成问题。其实略加思考,任何事物,所以如此,莫不有很深远的原因在内;深求其故,无不可以追溯至于极远之世的。固然,我们对于一切事物,总不能真正寻根究底,然而多知道一些,毕竟要好一些,然则历史怎好不研究呢?

有人说:你的话是对了。可是已往的事情多着呢,我们如何能尽记,亦且如何能尽知?这话不错。一天的新闻纸所载,奚啻社会上所发生的事情的几万万万分之一;历史的所载,又奚啻新闻纸的几万万万分之一,我们能知道什么?历史又何从谈起呢?且慢,我们现在是怎样的一个人?你在社会上,占如何一种位置?人家如何应付你?你没有不明白的。我们所以能够明白这些,岂不由于已往的记忆?然而我们已往的事,我们亦何尝能尽记?然则我要明白我之所以为我,正不必把已往的事情全记牢,只要记得其“足以使我成为现在的我的事情”就够了。在人如此,社会亦何独不然?又何至于要把已往的事情全记呢?然而问题就在这里了。

历史的历史

任何一件事,非追溯其已往,不能明白其现在;任何一件事,求其原因,都可以追溯到极远,而又不必把已往的事情全记。这种说法,看似微妙,其实是容易明白的。问题就在:对于已往的事情,要把其使现在成为现在的,挑选出来,而我们现在所挑选的是否得当呢?这话就很难说了。须知历史,亦只是在一定的环境中,自然发生、成长之物,并不是自始即照着理想做的;更不是人类自始就有什么高远的理想。说到此,则我们不能不一一考究所谓历史的历史了。

用普通人的眼光看起来,历史的起源是很远的,所以一开卷,就是些荒诞不经、渺茫难考的话。其实历史比起人类的年龄来,是很小的。人类的年龄,假定为五十万年,则历史的年龄,大约不过其百分之一;而且比较可靠的,还至少要打一个对折。我们对于已往的知识,自不甘以此为限。所以在没有历史的时代,也要想法子把它补作起来。因此,有所谓历史时代和先史时代。所谓历史时代,是当时的人,有意把他当时或以前的事,记载下来,传给后人,而其所传者,至今还有存留的。所谓先史时代,则这种遗留之物,已无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是后人补作出来的。历史的流传,原不以语言和文字为限,然由语言或文字流传的,究居其极大部分。语言和文字,从广义上说起来,原即一物,文字不过是语言的扩大而已,然语言非借文字,不能传诸久远。所以从大体上说,亦可以说:历史时代,大略和有文字的时代相当;先史时代,则属于未有文字的时代。

历史时代所流传下来的,是些什么东西呢?据我们所见到的,可以分为下列几种:(一)国家所设立的记事之官,即所谓史官所记的。其中又分为:(1)记事之史。其书之存于现在者为《春秋》。(2)记言之史。其书之存于现在者为《尚书》。(此系就整部的体例言,若记事、记言之史,零碎材料存于古书之中的,则不可胜举。又《春秋》为记事之史,《尚书》为记言之史,亦系就其大体言之,其中亦自有不能划一之处,如《禹贡》即并非记言之体。总之,古书编纂错乱,体例总不能尽纯,不可十分拘泥)(3)古代的法、令、章程之类。其书之存于现在者为《礼》。(小的为一事的仪式,如《仪礼》所记是;大的则可以关涉国家行政机关的组织及法令的全般,古人亦称为礼,如《周礼》是。后世之《唐六典》,即系仿《周礼》而作的;明、清《会典》又系仿《唐六典》而作的)(4)贵族的世系,古称为帝系、世本,简称为系、世,但世本亦是它的通名。所以《世本》这部书,内容亦兼记帝王的统系。系、世的记载,据《周礼》,系小史之职。(5)古人自记其功勋,或记其先世功勋之作,即所谓金石刻。(金属的寿命,尤较石为悠久,故古器物存于后世的,以金为尤多)(二)私人所传述的故事,或伟大人物的言行。以其起于口耳相传,故其后虽笔之于书,而仍称为语。传述一件故事或一个人的言行的,都谓之语。前者如武王克商之事,《礼记·乐记》称为《牧野之语》是;后者如《国语》,是分国编纂的语。《论语》,论同伦,类也,此书乃孔子及孔门弟子的言行,被分类编纂的。《史记》的列传,其原本实称为语,所以在他篇中述及,尚称之为语,如称《淮阴侯列传》曰《淮阴侯语》是。大抵士大夫所传述的,其所关涉之事较大,其说亦较近情理;农夫野老所传述的,则正相反。但要考见当时社会的情况,以及较古的情况,反宜于后者求之,一入士大夫口中,就被其以“言不雅驯”四字删去了。(四字见《史记·五帝本纪赞》)中国的神话,颇觉贫乏,其原因即由于此(中国神话,惟《山海经》及《楚辞》的《离骚》《天问》等篇,包含较多。其见于纬书的,看似丰富,然多出后人伪造,至少曾经过改造,不甚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