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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理学纲要(1)

本书计十五篇,乃民国十五年(1926)予在上海沪江大学讲《中国哲学史》时所手编之讲义也。今略加修改,以成是书。

理学行世几千年,与国人之思想关系甚深;然其书率多零碎乏条理,又质而不文,读者倦焉。虽有学案之作,人犹病其繁重,卒不能得其要领也。是书举理学家重要学说,及其与前此学术思想之关联、后此社会风俗之影响,一一挈其大要,卷帙虽少,纲领略具,读此一编,于理学之为如何学问,可以知其大概矣。故名之曰《理学纲要》。

自宋迄今,以理学名家者无虑千人;然其确有见地、不与众同者,不过十余家耳。兹编即以是为主(其大同小异者即附其人之后,如慈湖附象山后是也),其无甚特见者,总为一篇,叙其名氏传授,以见斯学之源流派别而已。诸贤事迹,限于篇幅,未及详叙;如欲尚论其世,固有史传及诸家学案在也。

理学与古代哲学及佛学皆有关系,近人类能言之,然所见者似皆非真也。兹故别为一篇论之,虽似旁文,实为斯学来历,了此则理学中重要之说,皆迎刃而解矣,不可不细读也。

数术非中国哲学正宗,然亦自成一派,且与社会思想关系颇深,世多目为索隐行怪,甚或斥为迷信,非也。数术家之所言,虽未必确,以为迷信,则实不然。真知数术家之所言,乃知迷信之流自附于数术者,悉非其实耳。兹总为一篇叙之。邵子虽以数术名,实于哲理发明为多,数术非所重也,故别为篇。

理学特色在于躬行实践,非如寻常所谓哲学者,但厌好奇之心,驰玄远之想而已。诸家之说,各有不同,非好为异也。补偏救弊,立言固各以其时;殊途同归,辙迹原无须强合。又有前人见其浅、后人见其深者,此则思想演进,次第当然;当知其易地皆然,不必存入主出奴之见也。兹编于诸家相承相矫,及其同时分争合一之故,并详析言之,以见学术演进之迹。至于各人受用,则或因其性之所近,或矫其习之所偏,有难范以一律者,非兹编之所能言也。

民国十七年(1928)三月二十三日武进吕思勉识

绪论

今之人有恒言曰“宇宙观”,又曰“人生观”,其实二者本系一事。何则?人者宇宙间之一物,明乎宇宙之理,则人之所以自处者,自得其道矣。

哲学非绝人之事也。凡人所为,亦皆有其所以然之故,即哲学之端也。虽然,此特随事应付耳。若深思之,则我之所以处此,与此事之究须措置与否,乃皆有可疑。(如饥而食,特应付事物耳。见在之饮食,是否相宜?食而生,不食而死,孰为真是?凡饮食者,未有能言之者也。一一穷究之,即成哲学矣)恒人为眼前事物所困,随事应付且不暇,更何暇游心于高远?然一社会中,必有处境宽闲,能游心于远者;又必有因性之所近,遇事辄喜思索者。乃取恒人所不暇深思,及其困于智力、不能深思之端,而一一深思之,而哲学于是乎起矣。

然则哲学非随事应付之谓也。随事应付,恒人本自能之。所有待于哲学者,则穷究宇宙之理,以定目前应付之法耳(以非穷究到底,则目前应付之法,无从证为真是也)。然则哲学者,穷究宇宙之理,以明立身处世之法者也。故真可称为哲学家者,其宇宙观及人生观,必有以异于恒人;而不然者,则不足称为哲学家。有一种新哲学兴,必能改变旧哲学之宇宙观及人生观;而不然者,则不足称为新哲学。

吾国哲学,有三大变:邃古之世,本有一种幽深玄远之哲学,与神教相混,为后来诸子百家所同本。诸子之学,非不高深;然特将古代之哲学,推衍之于各方面,其宇宙观及人生观,初未有所改变也。西汉、魏、晋诸儒,不过发挥先秦诸子之学,更无论矣。此一时期也。佛教东来,其宇宙观及人生观,实有与吾国异者。吾国人受其感化,而其宇宙观、人生观,亦为之一变。此又一时期也。佛学既敝,理学以兴。虽亦兼采佛学之长,然其大体,固欲恢复吾国古代之哲学,以拯佛学末流之弊。宋学之中,朱、陆不同。有明之学,阳明、甘泉诸家,亦复互异。然此仅其修为之法,小有乖违;以言乎其宇宙观、人生观,则固大致相同也。此又一时期也。此等大概之迁变,今之人类能言之。然其所以然之故,及其同异之真,则能详悉言之者甚鲜。兹编略述宋明哲学,即所谓理学者之真相,及其与他时代之不同,并其所以然之故。千金敝帚,虽或实燕石而不自知;然大辂椎轮,先河后海,郢书燕说,世固有其物不足贵,而其功不必薄者矣。

理学之源

理学者,佛学之反动,而亦兼采佛学之长,以调和中国之旧哲学与佛学者也。一种学术,必有其独至之处,亦必有其流弊。流弊不可无以矫之,独至之处,亦不容埋没。故新兴之学术,必能祛旧学术之流弊,而保其所长;谓为代兴之新学术可,谓为改良之旧学术亦无不可也。凡百学术,新旧递嬗之际皆然。佛学与理学,亦何独不然。

又天下无突然而生之事物,新者之兴,必有所资于旧。天下亦无真刍狗可弃之事物,一种学术,一时为人所厌弃,往往隔若干年而又盛行焉。理学之于中国旧哲学则如是。中国旧有之哲学,盖自神教时代,递演递进,至周、秦之际而极盛。两汉、魏、晋,虽间有新思想,然其大体,固不越古代哲学之范围。佛教兴而中国哲学一时退处于无权,然其中固不乏独至之处。宋学兴,乃即以是为凭借,以与佛学相抗焉。故不知佛学之大要,不可以言宋学;不知中国古代哲学之大要,亦不可以言宋学也。

哲学有其质,亦有其缘。论其质,则世界哲学,无不从同;以人之所疑者同也。论其缘,则各民族所处之境,不能无异;所处之境异,斯其所以释其疑者,亦自异矣。此世界各国之哲学,所以毕同毕异也。明乎此,乃可据见在哲学之条理,以求中国古代之哲学。

哲学之根本云何?曰:宇宙观、人生观是已。人生而莫不求知;求知,则凡可知之物,莫不欲尽明其底蕴。人生而莫不求善;求善,则我之所执以为我者,必求措诸至当之地而始安。夫宇宙者,万物之总括也;明乎宇宙,则于事物无不明。我者,宇宙中之一物也;明乎宇宙之蕴,则我之所以自处者,不蕲得其道,而自无不得其道矣。此宇宙观与人生观,所以二而实一,而各国哲学,莫不始于宇宙论也。

宇果有际乎?宙果有初乎?此非人之所能知也。顾古之人,不知其不可知也。不知其不可知,而其事又卒不可知,古之人果何以释此疑哉?曰:不知彼者视诸此。由近以推远,即小以见大,此人类求知之恒蹊。哲学之初,亦若是则已矣。

物必有其所由来,欲明其物者,必先知其所由来,此不易之理也。芸芸万物,果孰从而知其所由来哉?古之人则本诸身以为推。见夫生物之生,必由牝牡之合也,则以为一切物亦若是而已矣。所谓“物本乎天,人本乎祖”也(《礼记·郊特牲》)。于是阴阳为万有之本之义立焉。是为哲学之第一步(古代哲学,殆无不自男女构精,推想而出者。《易》之——一二画,疑即象男女阴。《老子》曰:“大国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故大国以下小国,则取小国;小国以下大国,则取大国。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国不过欲兼畜人,小国不过欲入事人。夫两者各得所欲,大者宜为下。”尤皆以男女之事为喻也。哲学之初,杂以男女生殖之说,不独中国为然。实由古人所欲推求,首在万物之所由来也)。

顾既求所谓原因,则必得其惟一者。求万物之所由来,而得阴阳二元,非人智之所能甘也,则必进而求之。进而求之,而惟一之境,实非人所能知,则不得不出以假设,以为阴阳之前,实有一为阴阳之所自出者,是为两仪所从生之大极。是为哲学之第二步。

哲学者,所以解释一切现象者也。不能解释一切现象,不足以为哲学。既有哲学,则必对一切现象,力求有以解释之。故哲学以解释事物而兴,亦以解释事物而生变迁。有阴阳二者,足以释天地之相对矣,足以释日月之代明矣;然时则有四,何以释之?于是分阴阳为大少,而有所谓四象。人之前后左右,其方向亦为四,以四象配之足矣。加以身之所处则为五,更加首之所戴则为六,四正加以四隅则为八,八加中央为九,九之周围为十二,又何以说之?于是有以四时分配四方,更加中央为五帝,加昊天上帝为六帝;五帝分主四时化育,而昊天上帝,则无所事事之说出焉。有上帝周行八方,而还息乎中央,所谓大一行九宫之说出焉。九宫之周围为十二,恰与一年十二月之数相当;于是天子之治天下,十二月各有其当行之政,谓其本乎天意也。(五帝六天,说出纬候。谓“东方青帝灵威仰,主春生;南方赤帝亦熛怒,主夏长;西方白帝白招拒,主秋成;北方黑帝汁光纪,主冬藏;中央黄帝含枢纽,则寄王四时”。以四时化育,亦须土也。更加昊天上帝耀魄宝,则为六帝。昊天上帝为最尊之天神,余五帝则分主化育之功者也。大一行九宫,说出《乾凿度》。《郑注》曰:“大一者,北辰神名。下行八卦之宫,每四乃还于中央。中央者,北辰之所居,故谓之九宫。天数大分,以阳出,以阴入。阳起于子,阴起于午。是以大一下行九宫,从坎宫始。自此而从于坤宫。自此而从于震宫。自此而从于巽宫。所行半矣,还息于中央之宫。既又自此而从于乾宫。又自此而从于兑宫。又自此而从于艮宫。又自此而从于离宫。行则周矣,上游息于大一之星,而反紫宫。行起从坎宫始,终于离宫也。”案此所谓大一者,即昊天上帝耀魄宝也。古说天有九野,故地有九州。明堂亦有九室,王者居之,以出政令,盖象昊天上帝也。五官之设,则所以象五方帝也。昊天上帝,无所事事,故古代君德,亦贵无为。无为非无所事事,乃复起之义,其初盖正谓无所事事耳。古代神教,最尊天象,故举四时八方等说,一一以此贯之也。〇天有九野,见《淮南子·天文训》)凡此者,皆举错杂之现象,一一以哲学释之,且穿贯诸说为一说者也。此为哲学之第三步。

自物质言之,则因天有四时,而万物皆生于土,乃分物质为五行。五行之生,以微著为次,此所以说万物之生成。(《尚书·洪范正义》:“万物成形,以微著为渐。五行先后,亦以微著为次。水最微为一,火渐著为二,木形实为三,金体固为四,土质大为五也”)又有相生相胜之说,则所以说万物之迭成迭毁者也(萧吉《五行大义》:“木生火者,木性温暖,伏其中,钻灼而出。火生土者,火热,故能焚木。木焚而成灰,灰即土也。金居石,依山津润而生;联土成山必生石,故生金。金生水者,少阴之气,温润流泽;销金亦为水。水生木者,水润而能生。”《白虎通·五行篇》:“天地之性:众胜寡,故水胜火也。精胜坚,故火胜金。刚胜柔,故金胜木。专胜散,故木胜土。实胜虚,故土胜水也。”案此篇于万物之成毁,无不以五行生胜释之。其说虽不足信,然在当时,实能遍释一切现象,且颇有条理统系也)。

万物之迭成迭毁,自浅者视之,则以为成者自无而出有,毁者自有而之无而已。稍深思之,则知宇宙间物,只有所谓变化,更无所谓有无。质力不灭之理,固不必待科学为证,即据理推测,亦未尝不可得之也。既知宇宙间只有变化,更无有无,则不得不以万物之原质为一。万物之原质,古人名之曰气。“臭腐化为神奇,神奇化为臭腐”,皆此气之变化也。(《庄子·知北游》:“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生则死。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通天下一气耳。”)于是万物之原因,乃不在其何以有,而在其何以变。(此时已知有无之不可知矣。《列子·汤问》:“殷汤问于夏革曰:‘古初有物乎?夏革曰:古初无物,今安得物?后之人将谓今之无物,可乎?’汤曰:‘然则物无先后乎?’夏革曰:‘物之终始,初无极已,始或为终,终或为始,恶知其纪?然自物之外,自事之先,朕所不知也。’”言此义最明)世界质力之变化,非人之所能知也。即其变而名之,则曰动而已矣。于是时界之真原因,乃成为一种动力。《易·大传》曰:“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易与《春秋》皆首元。元即动力也。《易》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春秋繁露·重政篇》曰:“元犹原也。元者,万物之本,在乎天地之间。”《乾凿度》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谓之混沌。混沌者,言万物相混沌而未相离也。”皆以一种动力,为宇宙之源也)《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又曰:“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皆指此而言之也。(谷者,空虚之义。神者,动力之谓。不死,言其不息。玄者,深远之义。牝者,物之所由生。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言天地由此而生也。绵绵若存言其力之不可见。用之不勤,仍言其不息也)是为哲学之第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