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初到越南
残酷的战争风暴漫卷了山峦耸峙的长山山脉,这是越南和老挝边境纵贯南北绵亘一千多公里的界山,美国人把它叫做‘胡志明小道’,这是极端艰难而又危险的旅途,山高谷深、形状奇特、气候多变、雨多雾重、河溪纵横、流向各异,绿幽幽黑沉沉的原始丛林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封闭世界,对外来的闯入者是不折不扣的迷宫,抑或是冷酷狞恶的陷阱。
我在两名向导的引领下攀藤附葛,时而缘壁而上,时而匍匐而行。我之所以请两个向导,那是因为许多地方要用柴刀开路。美国的轰炸机群躲在云层之上。炸弹的尖啸声和爆炸声震撼着山谷,犹如隆隆沉雷。低空扫射的鬼怪式飞机喷射出死亡的吼叫。……
路在那里?我和向导们在无休止地爬行,穿过密林深草,涉过弯曲的小溪,或是在光秃的岩石上奔跑。……山谷间时而有开阔的林间空地,千年大树连根拔起,枝断干折,像粉身碎骨的尸骸,躺在新翻起的泥土里,这是美军B-52重型轰炸机地毯式轰炸的结果。我实在想不明白,它们从关岛起飞,越过万水千山,只是为了来夷平一片难以穿越的原始丛林吗?它们是多么残酷而又愚蠢、凶狠而又无力,那凄厉地撕裂天空的怪啸声,是武力的威慑还是绝望的哀鸣?
我们只前进了70公里,就遇上了难以攀越的峭壁深沟,一个向导摔伤,不得已而原路返回。第一次失败反而燃起我探险的欲望。在找不到新的向导的情况下,我只好求助于合众国际社记者列昂·丹尼尔。他带我去拜见美军驻越司令官威斯特莫兰将军,这位四星将军笑笑说,‘拿破仑的士兵是不畏险阻的,法兰西的记者更是如此,你有没有兴趣乘战斗直升机做一次空中探险?’我立即感谢他的慷慨安排,三个小时后,我便沿着长山山脉飞行,从3000米的上空俯瞰起伏的群山,自然是另一种景象,整个航程都给我一种恐怖感,这种恐怖不是来自死亡的威胁——我不是怕死之人,而是一种莫可名状、神秘难测的气氛刺激我的神经,直觉得有森森杀机从中逸出,令人不寒而栗。
毫无疑问,被丛林覆盖的群峰,就是那条交通繁忙的运输线。……可是,我从舷窗里看到的是倾斜的巨崖和无底的深沟,却看不到汽车、牛车、自行车、板车、手推车的行列,也看不到民工们肩扛背驮,甚至看不到生命的迹象。……
我从美国军方得知:1965年除了大量军需物资外,还有36000名越共通过这条小道潜入南方;1966年猛增到90000人;预计1967年将超过150000人;尽管美机狂轰猛炸。数以千计的车辆利用这条人工编织的公路网,源源不断、川流不息地进入南方。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胡志明小道的秘密在哪里呢?……这对西方来说,是一个难以解开的谜!……
就在法新社记者夏尔·斯托里写出上面几段文字的时候,我以军区慰问团成员的名义到达了越南北方。
这天,我随慰问团去C支队十一大队进行慰问,返回支队时,路遇敌机轰炸,比预定返回的时间,迟到了一个小时。刚刚回到卧室坐定,支队宣传科长就递给我一张纸条:
副政委:得知您来支队,高兴至极,当即从卫生队赶来拜望,不知您何时归来,不能久等,您在支队能住多久?如有单独畅谈的机会,当为万幸。
您的老部下
苏长宁敬上
苏长宁是1948年10月我军解放济南后,第一个人伍的齐鲁大学医学院的高材生,先在我们渤海纵队后勤部医务处当助理员。后来因为婚恋问题,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误,调到医院当见习军医。那时,我在医院当副政委,对提前撤销他的处分很作了一番努力,他对我自然抱有一种感激之情,所以他在留言条上用的还是旧称。一年后,我调到警备区任党委秘书,后又调到军区从事专业文学创作。已经近十年没有见面,往日的友情仍存,尤其在异国相遇,一种“万里他乡遇故知”的欢愉溢满心头,立即见面的欲望油然而生。
宣传科的乔干事陪同我前往。他是山东老乡,胶东黄县人,中上身材、肌肤白嫩,两只大眼灵动有神,笑容也非常甜美,在最初接待慰问团的过程中,他给我一种热情、机敏、尽职的印象,在接待会上,他写给我一张纸条:作家同志,我是个文学爱好者,在友谊办公室工作过两年,越语很好,你若单独去各地采访,我愿奉陪,得知您与孙支队长是老熟人,请您跟他说一声即可。
休息时,我把纸条交给了支队长孙洪林,他沉思了一下,向我点点头,收起纸条,未置可否。
今天,乔干事陪我去卫生队,宣传科长把他叫到一边,脸色阴沉地低语了一阵,使我感到两人关系相当紧张。乔干事似乎有恃无恐,泰然自若地点了点头。我想,孙支队长对乔干事陪同我采访,已经有所交代。
卫生队驻地,在离指挥部三华里之外的山洼里,要翻过120米高的山隘,两边山头上有高机连的四管高射机枪,透过密匝匝的树林,盯视蓿白云飘荡的天空。
登上山隘,夕阳刚刚接近西山,显得分外灿烂辉煌。我站在山隘口,对此壮丽美景,不忍离去,……许多居民点都散落在山腰部的丛林中,施工部队的工棚也间杂其间,四周挖有蜂窝似的防空洞,由蛛网似的交通壕蜿蜒相连。
就在这时,防空警报响起,六架战斗轰炸机背着夕阳突然临空,对三里之外的红河上的罗贯桥作轮番轰炸,大地在重磅炸弹的撞击下微微颤抖,红河里飞溅的水柱在夕阳下闪着霓虹般的光彩,四周山头上的高射炮弹吼啸着在高空凶狠地阻拦,一团团灰白色的爆烟在敌机四周飘浮。
几颗偏弹落在山下一个村落附近,烟雾笼罩了几所竹屋,我仿佛看到那竹屋像纸糊的玩具倾倒下去。硝烟散淡之后,竹屋仍在,它发疟疾似的摇晃了一阵之后,竟然又站住了,竹屋附近出现了数米深的大坑。我正担心竹屋居民的命运,却看见竹屋里跑出三个人来:一个老人一个妇女一个小孩。……
此时。敌机还没有在夕阳下消失,他们提着竹箩、斗笠、筐篮向红河奔跑,接着附近的居民也都涌向红河,他们欢笑着、高叫着,扑下河岸,去捞取被炸弹震昏的飘在水面上的白花花的鱼。
他们习惯了战争,用平静和欢笑面对战神。
敌机在天边消失,天地间一片静寂,硝烟溶进了晚霞,山林在落日余晖中闪烁着红里透蓝的羽翎般的色彩。向西望去,连绵高山的巨大剪影像宇宙大厅里的一扇屏风,阳光从锯齿形的山后扇面似的向蓝色的天幕上喷射着金辉,远山被衬托成一片青紫。
我是从指挥部的地图上知道那是“拾宋早再山”,翻越过去,那就是举世闻名的莫边府了。法国远征军司令纳瓦尔将军曾称之为“不可攻克的东方凡尔登”!事实上却是法国远征军的滑铁卢。虽说奠边府的陷落,距今只过去十四个年头,可是,在我的想象中,莫边府却是值得玩味的古战场,我的心已经急不可耐地向它飞去。
我极目远望,在那金黄色的云团后面,在我目力达不到的地方,那就是长山山脉,“胡志明小道”就潜隐其间,它引起我无尽的联想:它真有酉方各界人士所说的那样神秘莫测吗?真的是个难解之谜吗?在我站立的山垭前后,在林木葱茏的山坡上,散落着村落、竹楼和施工部队的营区,有炊烟袅袅升起,也许由于习以为常,那些点灯不露光、晾衣有人管、做饭不露烟的防空规定,并没有被严格遵守。山下的公路上有长长的车队正向修建中的安沛机场奔驰,夜间施工的部队也扛着锨镐向工地开进,许多越南的孩子欢叫着蹦跳着,追随着他们。……
敌机消失之后,天空一片宁静。宁静得让人发虚,就像震耳欲聋的锣鼓,突然停止。使人有种空落感,我极目西北,那里是我的祖国,我脚下踏的是异国土地,我想到在新中国成立18周年之际,胡志明主席在《越南新闻》报上发表的《越中情谊深,同志加兄弟》的长文,在中越历史的长河里虽有骇浪惊涛曲折回环,情长谊深却是时代的最强音。在这里,我到处听到越南艺术家们谱写的朴实纯真诚挚动人的《越中友谊之歌》:
越南——中国,山连山,江连江,
共临东海,我们友谊像朝阳;
共饮一江水,早相见,晚相望,
清晨共听雄鸡高唱;
啊!共理想,心相连,
胜利路上红旗飘扬!
啊!我们欢呼万岁,
胡志明一毛泽东!
这歌声沿着历史的长河滚滚而来,我的眼前闪过了一道光照万里的闪电:我看到了祖国云贵高原的横断山脉像汹涌的怒涛奔腾南出,化为长山山脉架起了中南半岛的脊梁;我看到了祖国境内的元江化成红河奔腾呼啸,穿过越南北方直奔海洋,它挟带着肥沃的泥土冲积成红河三角洲平原;我看到青藏高原的澜沧江以浩荡的激浪冲出我国云南边陲,化成湄公河流过老挝、柬埔寨扭头向东,穿过越南南方冲积出湄公河三角洲平原,这两大三角洲——四万五千平方公里的沃壤便是越南的米粮仓。
果真是唇齿相依,骨肉相连。我觉得脚下的土地亲切而又温馨,我和数十万援越部队一样,为这一片友谊的土地,用血汗用生命唱一曲赞歌。
乔干事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肘臂,把我从遐想中唤醒,他说:“天一黑,路就难走了,咱们走吧。”
我们翻过山凹,在山腰的密林里出现了卫生队散落的竹棚。远远看到苏军医在路口迎候我们。乔干事把我交到苏军医手里,就告辞说:“苏军医准有很多话要说,我就不打扰了,明天早饭后我再来接你!”
不等我回答,他便扬扬手走了。
苏军医单独住了一间竹屋,早已在小桌上摆满了他的储藏:油炒花生米、牛肉罐头和香蕉。他知道我不嗜烟酒,给我泡了一杯浓茶。我说:“早知道你在这里,我会专程到上海去看看杨淑兰,……你有好几年没有回国了吧?”
“其实没有必要,你还不知道吧?我们闹别扭已经好多年了,基本上处在分居的状态。……”
这事使我想起他犯过的错误,而且使我预感到他有犯第二次错误的可能,医院或是卫生队,是白衣天使美女如云的地方,对一个不称心的早婚者来说,诱惑力是太大了。我颇带告诫意味地说:
“是哪位哲人说过:爱情是个既善且恶的怪物,未结婚前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结婚之后就得把眼睛紧紧闭起来……”
“好啦,这事暂且不谈了,你在支队能住多久?”
“我想尽最大可能多跑几个支队,尤其是想到举世闻名的奠边府去看看,我知道越南南方是去不成的,‘胡志明小道’也是去不成的。三个月的时间就够了!……其实,我并没有一个完整的采访计划。……”
“准备写一部书?”
“现在根本不能写,只能是储藏和积累。……你知道,作家职业性的习惯就是好奇,还有探求历史与现实生活奥秘的渴望。”
“我可以提供你几个采访线索,……”
一声轻轻的报告把我们的交谈打断了,进来的是穿着白大褂的女护士,这是一个苗条妩媚的姑娘,她向苏军医报告那个从岩壁上摔伤的伤员出现了异常的症状——忽然昏厥了。
“好,我立即就去!”苏军区匆忙里竟然没有介绍我和这位护士认识,他急忙从抽屉中托过一沓厚厚的稿纸,“副政委,这是越南人民军黎东辉副师长托我翻译的一个美国军官的战地手记,也许对你有用。……这是他儿子黎文英在五个月前从南方带回来的。……”
苏军医匆匆离去之后,我重新续了杯热茶,在柴油机发电的不太明亮的灯光下埋头阅读。
(二)我的演说辞
——安德森《战地手记》之一
黎明前的一场豪雨,浇熄了昆嵩机场上的燠热,晨风送来一阵阵清凉。我在候机楼的长椅上构思我的演说辞。
我的副手克里斯少尉,他老是看表,极不耐烦地等待新兵的到来。这个由士兵升为少尉排长的家伙,已经五次进入丛林,他很有点瞧不起我,他胸前的两枚紫心奖章傲视着我的中尉肩章。在他看来,他的少尉军衔是打出来的;而我的中尉军衔却来自纸上谈兵。
1966年我毕业于西点军校,我的毕业论文《论特种战争》得到了嘉奖。驻越美军司令官威斯特莫兰将军对我非常赏识,要我在他的司令部任作战参谋,一年后,晋升为中尉。现在,我将率领我的别动队(代号为A连)进入丛林。
我打开烟盒,递到克里斯面前,他无声地取了一支,竟然没有说一声“谢谢”,然后点燃,恶狠狠地吸了一口。我断定他是个粗暴无礼的家伙,甚至怀疑他的神经不太正常。
这个克里斯五短身材,粗壮结实,具有拳击手的体魄。他皮肤粗糙,满脸褐紫色的痤疮,疤痕累累,给我一种粗野蛮横的印象,棕红色的头发陡增了几分威猛。……这个该死的昆嵩基地司令部,他为什么给我配备这样一个副手?“应该换掉他!”这是我当时胸中涌动着的一个念头!
沉雷似的轰鸣响彻了机场上空,我的士兵终于到了。
我和克里斯走出候机楼,站在楼前的平台上。C——130军用运输机正在徐徐降落,它在跑道上轻轻一撞向跑道尽头奔驰,而后掉头向候机楼前滑行……刚刚停稳,巨大的尾舱门嘭然打开。先是开出了几辆轻型坦克,接着,我的身穿迷彩服、手提大背囊的士兵,像从黑色妖魔肚子里爬了出来。
军士长杰克逊指挥士兵整队,然后把他们带到候机楼前。这是他按着我要求的条件到特种部队训练基地挑选的士兵,都是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热血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