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营地之晨——安德森《战地手记》之九
我做了个噩梦,一条凶猛的鳄鱼向我猛扑过来,牙齿如剑,大得像一条恐龙,当它的利齿将要触到我的臂膀时,我吓醒了。睡眼蒙咙,我看到帐篷里微弱的灯光。士兵们在酣睡,有人说着呓语。帐篷外的风雨已经停了,我看一下夜光表,已是凌晨三点钟,在平时,这是我最想睡的时候,闭起眼来,又进入了另一场梦境,我好像进入了菲律宾的密林,去寻找卡尔逊的游击队营地,我走进了一条峡谷,阴沉而又黑暗,越走越窄,前面堆满乱石,已经无路可通。这时,我在乱石堆下的草丛中看到一具蜷缩的尸体,那尸体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我认出来了,他就是卡尔逊中校,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躺在这里,我弯下腰想去扶他,他那血红的瞳仁里忽然射出一道凄然的光,向我喃喃而语:“安德森,我的分队遭到了敌人的伏击!……”我没有看到敌兵,却看到万千条蟒蛇从乱石堆里钻了出来。……我恐怖极了,想要奔逃,可是,那些蟒蛇像藤条似的缠住了我的双腿。……
这一下,真正地吓醒了,我睁开惺忪的眼睛,模糊的梦境反而分外清晰起来,我忽然有所触动:越共的游击队有没有可能潜藏在我们的营地周围?今天下午,三架战斗直升机在这里盘旋了半个小时,他们驼峰山的嘹望哨肯定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们千方百计要卡断“胡志明小道”,难道他们不也是千方百计把这条小道——南方游击队的生命线来加以保卫?他们会不会在拂晓之前对我们来一个突然袭击?
这么说,克里斯少尉向丛林中盲射是一种防范措施了?如果我是越共的游击队长,我将怎样来保卫驼峰山口?……我在西贡司令部里所分析的那些长长短短的战报和战斗总结,只有到今天,才开始具体化了!……我已经完全清醒,睡意全无。
我轻轻起来,勤务兵还在我身旁酣睡,我从枪架上提起他的冲锋枪,这时已是三时五十分。不知天空乌云何时散去,在驼峰山顶,竟然挂着一弯新月。
夜气潮湿,森然冷俏,和白天的燠热相差20度,这是我首次进入丛林,回望营地,黑魃魃的帐篷像一处坟场,死寂无声。四处的哨位设置在丛林边缘,这是易于隐蔽而不受游击队偷袭的安排,我承认克里斯少尉的确有战地经验,若是我,我准会安上游动岗哨,游击队自然有空子可钻。现在的哨位在哪里?我看不清楚,也许他们披着雨披伪装成岩石或土丘,也许这些混蛋偷吸了大麻烟在睡梦中遨游。
我忽然想到,挑选这些新兵可能是一种失算,他们虽然经过特种训练却没有实战经验,我决定自己选择一个哨位,以实际行动来证明他们的失职。也许此时此刻,整个营地只有我是唯一保持清醒的人。
大自然经过一番雷鸣电闪风啸雨吼的暴虐,已径疲倦至极,纹丝不动的丛林在呻吟喘息,空气清凉却近似凝固,蚊蚋出动了,像阴霾一般在我四周盘旋,驱蚊灵似乎已经失效,隔着衣服它也要下嘴吮血!基地一片泥泞,幸好,没有积水。这得力于克里斯在架设帐篷时,就让士兵挖了排水沟,在当时我却认为多此一举。
经雨的丛林似乎板结成一块,重叠交织的叶片低垂,滴落着水珠,我选择了哨兵看不到的一块死角卧倒下去,身下铺展着雨披。我像卧在射击台上,冲锋枪握在手中,一旦发现情况立即射击。
时间过得奇慢,我渐渐不耐烦起来,怀疑我这样做是不是完全多余,当士兵们知道我在这里放暗哨时,会不会认为是故弄玄虚?但我痛心地感到,在这次宿营的安排中,我没有树立起权威,在克里斯的指挥若定下,我显得可有可无,我觉得正确的却不敢绝对肯定,觉得错误的也不敢坚决制止,就像克里斯命令机枪手数次向丛林中盲射,到底有无必要,有无作用,利弊何在,我心中无数。我在司令部里高谈阔论的那些战略战术,似乎跟这样一个连队的具体行动完全脱离!士兵们好像被我的地位、资历、演讲镇住了。对我敬重有加,可是,我们的思想并不沟通,克里斯少尉和我,简直是格格不入。……
已是凌晨五点钟,丛林间忽然浓雾升腾,那是一种灰色的烟雾,像从魔鬼的巨口中吐出,在丛林里翻卷,像地下烈火升起的浓烟。微风把它慢慢地推动,渐渐扩散到整个丛林,黏湿的微粒浸入我的肌肤,黑色的山峦在这浓雾中悬浮起来。一切都像梦幻,怪异、模糊、变形。在中国的兵法中,提出战争的三要素是天时、地利、人和;现在,我的连队,有哪一种要素可以依仗呢?首先,我们不占地利,这丛林就像迷宫和陷阱;其次,不占天时,他妈的,暴雨之后竟然大雾弥天,这种特异的天象我压根就一无所知,就像渔夫不懂得潮汐不懂得鱼汛,怎么能下海捕鱼?人和,在我看来也不太靠得住,唯一的优势就是强大的火力和招之即来的及时有力的空中支援。
我忽然昕到一点微微响动,有一只野兽向我面前的堑壕爬来,我弄不清密林里有没有狗熊、豺狼、獾狐之类(可见我对丛林是多么无知),我一看到冒出了棕色怪影就立即开枪!
那怪影惨叫一声猛然跳起,我这时才发现他是一个披着雨衣的游击队员,他向上猛然一挺,我的半梭子弹几乎全部打在他的身上!
也许就是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先几秒钟开枪挽救了我的连队,哨位上正在瞌睡的机枪手被枪声惊醒了,立即向丛林中开火,睡在梦中的士兵,也立即冲出帐篷,向四面的密林浓雾中射击,并发出战斗的呐喊,显然,我们打中了几个游击队员。……但是还是有几个越共冲进我们营地,向几顶帐篷投掷手榴弹,有几颗在帐篷上蹦了几下落地爆炸了。……
经过短促的战斗,游击队退进了丛林,我们却不敢追赶,也不知向何处追赶,只是向丛林盲目射击。……
上午九时,丛林浓雾才慢慢散去,我们伤二亡一,克里斯命令报务员呼唤战斗直升机救援,并补充弹药。……接着,就分头向丛林中搜索,在我潜伏地点前面,有两具尸体。……在其他方向又寻到三具尸体,都穿着褴褛的村民服装,却没有武器。其中有一具,血迹已被暴雨冲净,被雨水泡过的肿胀的尸身泛着惨白。显然,他是在暴风雨中或是暴风雨前,被机枪盲射打中的。从而制止了游击队的夜袭也未可知。显然,游击队熟知丛林气象,决定在拂晓的迷雾中趁我们酣睡袭击我们。……如果不是我由于心血来潮及早开枪,我们的岗哨很可能被他们摸掉,然后向帐篷里开火,那么,我的A连在进入丛林的第一夜就完了,好险!
想到此处,我有些后怕,甚至迷信起来,是卡尔逊给我的那个梦境启发了我。士兵们却不知道这个过程,只知道由于我的机警和身先士卒挽救了连队。我命令继续搜查丛林,又发现树干上、草丛里、藤蔓上洒有血迹,这说明他们带走了伤员。如果伤与亡相等,越共将损失六人,克里斯则坚持伤比亡多,游击队损失将在十人以上。
我自然同意这种统计战果的方法。我觉得最大的战果还是我本人打出了声威,克里斯少尉也当对我刮目相看了。
半个小时之后,救护直升机给我们送来了补给品,并且运走了士兵的尸体和两名伤员。……我测定方位后,命令穿越丛林向勺子湖开进。以便循着汇入勺子湖的溪流,顺藤摸瓜,去搜寻那个越共的军用物资供应基地。
我用无线报话机和配属给我的B连和c连联系,希望他们向我们的侧后佯动,以掩护我们的行踪。
B连告诉我,他们在密林中踏响了连发地雷,有十五人受伤,七人死亡,要我们注意。我向他们询问是什么样的地雷能有这样的威力。他们解释说,这是专炸行军纵队的地雷。当你的尖兵踏过首枚地雷时,并不爆炸,部队自然跟进,等到部队进入雷区后,尖兵才踏响一枚引发雷,引起后面一连串地雷的爆炸,这的确是很狡猾的一手。我们的对策在哪里呢?克里斯少尉听了后也表示没有办法。
(三)悲剧与恋情
安德森手记的译出部分到此为止,时间已是深夜十一点五十分,苏军医还没有回来,我半躺在床上沉思,无法预想安德森别动队未来的命运,这里没有地图,我无法按照手记中提到的地点去查找安德森的行踪。不能入睡,世界各地的风云在我脑幕上翻卷。社会是个奇妙的结合体,这里面充满着强弱、对错互换的法则,到底谁怕谁?我的思绪从安德森的手记所描写的图景上飞溅开去:是什么因素让美国陷入了越南战争?他们为什么不接受朝鲜战争失败的教训?
他们面对法军在奠边府的惨败,为什么无动于衷?奠边府的战争帷幕以法军指挥官德·卡斯特利将军高举双手走出最后的隐蔽部而滑落下来,而美国却又登上了越南的战争舞台。据外电报道,肯尼迪总统曾想放弃越南,从中拔腿,也曾明确地试图减少美国在越南的军事承诺,指示国防部长麦克纳马拉撤换那些运送越南人去打仗并有时也卷入战斗的美国直升机驾驶员,然而麦克纳马拉态度强硬,宣称肯尼迪的命令等于对南越的“死亡判决”!
1963年11月22日,肯尼迪总统遭到暗杀,林登·约翰逊匆忙宣誓就任美国第36届总统,这是一位鹰派总统,许多外国记者认为:“自南北战争以来,美国最痛苦的战争便随着这一权力的突然转换开始了。”约翰逊在就职48小时后,就公然宣布:美国对西贡政府的军事援助将继续下去。有些国际问题分析家认为:约翰逊在卷入越南战争问题上的主要动机是政治上的自保,也是对自嘲世界的捍卫。他为了保住白宫,便紧紧抓住了越南。这就是说,卷入越南战争,不是由于哪一届总统的个人性格决定的,而是由于他的职位本身促使他不能不这样做!
我躺在苏军医的竹编床上,是无法想明白这些问题的,约翰逊在几年前不是曾经激烈地反对美国直接卷入战争,只是建议由第三国予以遏制的吗?
苏军医回来时,我已经微睡,桌上的小闹钟指着凌晨两点钟,我向他打了声招呼,表示我还醒着。他已经非常疲倦,却不立即去睡,而是泡了一杯浓茶,似有话说,我等待着:
“怎么?安德森的手记有看头吗?”
“非常有用,首先是你的翻译水平很值得夸奖,如果你不干医生,也会成为合格的翻译家!”
“我们齐大医学院听课、笔记、答卷、对话,全用英语。……”
“可惜你还没有译完。……”我披衣而起,坐在床上,睡意全无。
“大约还有三分之二,……你在这里还有多久?”
“预计是三个月,我还没有明确地采访打算,越南南方是肯定去不成了。……”
“你没有必要到南方去,南方的部队时常回北方来休整,你可以访问他们。……”
“我是沿同登、谅山、北山、太原、山阳、宣光到安沛的,许多地方是夜行,难见庐山真面目;第一,我想到援越抗法时,我们军事顾问团到达的地方。首先是边界战役地区——七溪、东溪和高平;其次是西北战役,主要是去看看奠边府。……第二,我想多跑几个支队,从施工部队、高炮部队到各支队的文工团,当然,有些地方也只能是走马观花。……”
“我给你提几条建议。”苏军医迟疑了一下,带着某种期待的神情说,“肯定对你大有用处。你的这个计划,首先要取得孙支队长的支持,你们是熟人,他是敢说敢为又敢当的人;如果你要通过支队政委,你的希望就不可能实现。……”
“为什么?”
“因为这一段时间,各方情况都复杂起来,政委是个处事特别谨慎的人,他准会劝你除了支队本身之外,其他地方最好别去!”
“为什么?”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各种约束很多,中越双方都有个七不准八不准。……在这里,中苏关系一紧张,越方的态度就非常敏感,动不动就成为国际事件,影响大局。……所以各支队都非常谨慎。……再说,你是上级机关来的,如果安全出了问题,支队也无法交代……”
“这么说,我是把事情看得简单了?”
“说复杂当然很复杂,你这样一转,必须有一辆专车,还要有个越语翻译,还要和各支队去发生横向联系,甚至还要支队派人陪同,像这样的大动作,不经支队党委会研究是很难由某个人决定下来的。……”
“我知道,这不过是一种组织手续和责任问题,谁点头,出了问题谁负责。你说简单的吧。……”
“谁也不要通过,只跟支队长要辆车要乔干事陪你,就说下部队采访就行了!……你上哪里去,不必明说。”
“打马虎眼?”
“我看,只有这种办法,……”苏军医自得地笑笑,“他们也知道你要到哪里去,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便出了什么问题由你自己负责,他们根本不知道,是你自作主张,能怪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