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纪伯伦全集(第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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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行列之歌

迫于时境,人会行善;

恶迹难消,纵然尸入坟丘。

人多是岁月拨转的机器,

转呀,终有一天损坏腐朽。

君且莫说这是大家名士,

也别谈那是什么权贵领袖。

行善者是随牧号行进的羊,

谁不跟上,就会烟消云收。

林海茫茫,不见牧羊人,

而且也看不到羊群。

冬翁在蹒跚行走,

却不见春姑与之并进。

人生在世本是奴隶,

专门侍奉不肯苟且的人。

奴隶一旦站起来行走,

众人也会随后紧跟。

给我一支芦笛,歌唱吧!

歌声可以哺育智慧。

笛声悠扬,萦回不息,

不论乐师卑贱或高贵。

人生不过是联翩的梦,

梦境随人的理想变幻。

心中痛苦遮着心底欢乐,

痛苦消失,欢乐漫心间。

生活宽裕掩盖着生活秘密,

宽裕逝去,生活复临忧患。

若置宽裕、忧患于不顾,

也便靠近了高尚者身边。

林海茫茫,没有忧伤,

而且没有抑郁和痛苦。

微风轻轻吹来之时,

伴之而至的并无毒素。

心头的惆怅似阴影浮云,

瞬间即逝,不会久驻。

心灵中有时会乌云翻滚,

云缝间仍可见耀眼星宿。

给我一支芦笛,歌唱吧!

歌声能够祛难消灾。

笛声悠扬,萦回不息,

天地有老,笛声无衰。

生命待人宽厚,有谁知足?

烦恼并不能够将人征服。

人却将生命之河化为杯酒,

巡回河中,个个醉得糊涂。

把盏畅饮,似为酒瘾当人质,

好像天生喜欢醉若泥土。

礼拜者中横暴、豪富均有,

也有的一直徘徊梦途。

大地是酒店,岁月乃店主,

若非酒鬼,焉会在此驻足。

看到独醒人,你定感稀罕,

难道月亮用被乌云遮捂?

林海茫茫,见不到醉汉,

无论醉于酒或沉于梦乡。

酒巴间侍女的手中,

只有浸泡愁云的醇浆。

麻醉剂是乳房和奶汁,

哺育着万物茁壮生长。

当万物年尽归天之日,

也便到了断奶的时光。

给我一支芦笛,歌唱吧!

歌声是人间最佳营养汤。

笛声悠扬,萦回不息,

高山可亡,笛声久长。

宗教是块带来收获之地,

耕耘者自有各人的目标;

有的期望富贵荣华长在,

连傻瓜都怕遭烈火烧烤。

若无复活日惩罚,谁会拜主?

如没希望寄托,怕会叛教。

宗教就像一种店铺,

细心则盈利,粗心则亏耗。

林海茫茫,没有教门,

也谈不上什么亵渎神明。

当夜莺歌唱的时候,

也没听它说那是至美胜境。

人间的宗教就像幻影,

来不见迹,去不见踪。

穆罕默德和基督之后,

世上再无宗教创生。

给我一支芦笛,歌唱吧!

歌声最后的祷告。

笛声悠扬,萦回不息,

生命可灭,笛声阵高。

人间正义令神鬼哭号,

死人见之,也会绽现笑容。

年轻罪犯,判以坐牢或死刑;

年长罪犯,赐之富贵尊荣。

窃花者被责斥、蔑视;

盗地者反被尊为英雄。

斩躯体者会因此被斩;

灭灵魂者却夭夭逃生。

林海茫茫,没有公理,

亦无判决、刑罚可讲。

只有那杨和柳的树阴,

撒落在大地之上。

柏树不会发呓语,

这乃书无记载的新篇章。

人间正义如冰似霜雪,

太阳一升起就融化流淌。

给我一支芦笛,歌唱吧!

歌声是发出心田的正义。

笛声悠扬,萦回不息,

罪孽可逝,笛声依依。

真理属强权,强者当头领,

弱者永远伴着灾难不幸。

兽穴有风,附近就无弧仔;

狮子隐去,弧仔便来逞凶。

欧椋鸟群里有弱雏,

鸢群中亦有快死的老鹰。

臂力难以征服民心,

这是真理,谁也不能否定。

林海茫茫,没有强权,

而且没有软弱之说。

听到雄狮怒吼,

别言这令人惊骇。

人与意志形影不离,

漫游在逍遥思想王国。

人的权仗终将腐烂,

正像树叶,秋来飘落。

给我一支芦笛,歌唱吧!

歌声是发自心底的力量。

笛声悠扬,萦回不息,

太阳泯灭,笛声久长。

知识是路,起点已明。

终点则是时光与天命。

最佳知识梦一旦到手,

走在沉睡者中必遭嘲讽。

若看到做梦者孤独无援,

被抛弃和蔑视而远离众生,

那是怪贤,眼被明日斗篷遮,

看不见国之身裹昔日披风。

圣贤作为异乡人生活在世,

人们谅解与否,他却坦诚。

他表面温和,实则绵里藏针,

人们近之远之,声色不动。

林海茫茫,没有智者,

也没有蠢货与傻瓜。

杨柳千条摇曳生姿,

切莫言这个多么伟大!

人间知识包罗万象,

似云障雾遮田园耕稼;

每当艳阳俯瞰大地,

云雾随之便消散挥发。

给我一支芦笛,歌唱吧!

歌声是最好的知识。

笛声悠扬,萦回不息,

星辰熄灭,笛声无止。

世上自由者建造监牢,

殊不料自己被囚牢里。

倘若还能够设法自救,

生还者只得当人奴隶。

自由者聪明而且执拗,

甚至得意时不讲道理。

自由者奔放而卤莽,

敢登永恒光荣之峰脊。

林海茫茫,没自由者,

也没有卑贱的奴隶。

荣华富贵与荒谬同意,

皆是飘飞的泡沫和蒸气。

杏核如若被东抛西撒,

落入草垛亦光彩绚丽;

它不言哪个低贱卑下,

也不诩多么高贵无比。

给我一支芦笛,歌唱吧!

歌声里充满着真善美。

笛声悠扬,萦回不息,

不管乐师卑贱或高贵。

人面风雅,温和似贝壳,

筋骨光滑,壳内并无珍珠。

世间恶人有两副心肠,

一副似面团,另则像石杵。

缺乏大丈夫气概之男子,

寸针足使其血染华服。

温柔是卑贱者的甲胄,

遇到威胁可凭此自护;

假若碰到温和的强者,

视力会因此迷离恍惚。

林海茫茫,不见此种人,

其温和气质如同懦夫。

豆蔻树枝高高昂起头,

与冬青槲齐肩为伍。

孔雀一旦更换新衣,

其美胜过紫罗兰花束;

但它不晓这中藏欢乐,

还是隐匿着无边苦楚。

给我一支芦笛,歌唱吧!

歌声是温和者的风雅。

笛声悠扬,萦回不息,

不论乐师软弱或强大。

真人高压在于不露相,

可憎莫过于表面效仿。

口称高明似隔靴搔痒,

无意亦无害空赞一场。

专横者自尊为至高君主,

支吾当妙曲,口张作文章。

狂妄者把镜子视为天宫,

将自己的影子认作月光。

林海茫茫,没有雅士,

其风雅类似懦夫的无能。

微风虽然柔弱无力,

然而它却未患疾病。

大河流水诚然味美,

但与小溪流水本质相同。

奔腾河水力大无穷,

从来不惧怕顽石坚硬。

给我一支芦笛,歌唱吧!

歌声是雅士的风度与魅力。

笛声悠扬,萦回不息,

不论发自财主还是奴隶。

人之爱情形式繁多,

多半似野草,无花亦无果。

爱情大半如同风,

益人者少,可害人者却多。

躯壳若将爱神引上卧榻,

无疑这爱情要遇坎坷;

会像一位被俘的君王,

众叛亲离而无法生活。

林海茫茫,不见浪子,

乔装打扮猎取爱情。

当公牛哞哞叫的时候,

并未声明是发情。

人的爱情是一种疾病,

常生在骨与肉当中;

一旦青春悄悄逝去,

这病亦随之无影无踪。

给我一支芦笛,歌唱吧!

歌声是地道纯真的爱情。

笛声悠扬,萦回不息,

吹奏者个个俊美盈容。

遇见沉醉于爱情的人,

定见之神魂颠倒不只饥渴。

人们说他是个疯子,

笑问他对爱情有何寄托?

何苦为女子熬红双眼,

平庸一女,实在不值得!

你当说他们虽生已死,

人性不通,哪解高尚情歌?

林海茫茫,没有非议者,

也不见评头品足之人。

看到孤独的母羚羊,

公羚羊定会顿生春心;

纵使苍蝇见之也不会惊叹:

“怪哉!新奇!奇新!”

而自诩为有见识之士者,

竟然将此视为新事奇闻!

给我一支芦笛,歌唱吧!

歌声最宜于表述衷肠。

笛声悠扬,萦回不息,

不管乐师愉快或悲伤。

我们忘却了征服者的豪迈,

水漫大地却未遗忘狂暴。

生双角者总想着屠宰场,

临终的人心怀着神庙。

胜利中藏着失败因素,

失败里孕育着胜利根苗。

爱情居于灵魂而非肉体,

似酒醒人也将人醉倒。

林海茫茫,动物种类繁多,

无不情侣对对,成双结伴。

大摇大摆者威风凛凛,

问世人展示独裁专断;

间或突然化为字母,

为罪犯名字充瓦当砖。

还有一种可耻的欲望,

众人们称之为公开淫乱。

给我一支芦笛,歌唱吧!

忘却掉那强者的暴虐。

百合花是晓露之杯,

绝非为了满斟鲜红的血。

世间幸福乃海市蜃楼,

若成现实早为人所厌。

似河水滔滔奔至平地,

水渐混浊,流速亦递减。

勇于攻关者才知幸福;

一旦近之,人却心灰意懒。

若遇笑别攻关的人,

可说他生性不喜欢冒险。

林海茫茫,看不到周围,

但也不感到有何厌恶。

森林只图点点滴滴,

照此焉能得到全部?

既然心中抱有希望,

要思怎样实现宏图。

生存必定有所希冀,

此乃奋斗一个要素。

给我一支芦笛,歌唱吧!

歌声是光,歌声是火。

笛声悠扬,充满希望,

懒惰不能于之结伴合伙。

灵魂的意愿深深隐藏,

图像与画片无法表示。

人道是灵魂完美之日,

就面临一切消失之时;

宛如果子,一旦成熟,

轻风一吹,果蒂脱枝。

人云躯体一朝僵直,

灵魂也便丧失了理智;

酷似落在溪水中的倒影,

水流浑浊,影即消失。

尘埃不能在躯壳内停留,

也不能在灵魂里搁置;

仿佛北风吹卷姑娘衣角,

风停下来,衣角复始。

林海茫茫,辨不出,

灵魂与躯壳有何异殊。

风是飘飞着的水滴,

景致的水珠是晨之露。

馨香是飞舞的花儿,

不动的花儿是露水珠。

白杨的影子是白杨,

以为夜至,入眠待曙。

躯壳是灵魂栖息的宫殿,

七窍掩藏灵魂直至升天。

死亡之日是再生吉辰,

灵魂胎儿不会早生难产。

但有一群行尸走肉,

生存在人的行列之间;

他们都是异乡来客,

灵魂亦非生自城街乡田。

地上多少植物没有香气,

天空多少乌云不降雨点!

林海茫茫,没不育者,

也没有异乡客临荏。

椰枣的果核里,

保存着枣椰的秘密;

那圆圆的蜜丸儿,

标志着荒芜和可耕地。

“不育者”这个词汇,

本来源于“呆钝”之义。

给我一支芦笛,歌唱吧!

歌声是活动的躯体。

笛声悠扬,萦回不息,

不论乐师容丑或俊逸。

死亡是大地之子的终局,

在天上恰是开端与婚礼。

黎明即起者健康长寿,

终日沉睡者早失足迹。

生时与泥巴形影不分,

死时候必抱黄土咽气。

死亡如同浩瀚沧海,

人敢蹈之,浪平涛息。

林海茫茫,没有伤逝,

而且没有墓地与丧葬。

四月悄悄闪过大地,

欢乐并未于之同往。

怕死实为一种错觉,

常使人感到胆颤心慌。

活一春与活一辈子,

其实名没有什么两样。

给我一支芦笛,歌唱吧!

歌声才是永恒的欢乐。

笛声悠扬,笛声犹存。

给我一支芦笛,歌唱吧!

把彼此闲话统统忘掉。

言谈话语不过是尘埃,

请把作为向我仔细禀告。

莫非你要像我一样,

择居林海,弃绝宫殿?

难道要和同行,

沿着溪流,直攀高山?

莫非你想用香精沐浴,

然后用光明擦体揩身?

难道你要把晨曦当作酒,

向心上人的杯中满斟?

莫非你想像我一样,

傍晚时分坐在葡萄园中?

串串扑沉甸下垂,

形若金黄色分之吊灯。

那是干渴者的甘泉,

那是饥馑者的食粮。

那是纯正蜜糖香料,

那是饮者的玉液琼浆。

莫非你要铺草过夜,

难道你想用星空裹身?

面对来日的冷淡寂寞,

完全忘掉昔日之苦辛?

寂静之夜若茫茫大海,

浪涛在你的耳边作响。

静夜胸中有一颗心,

跳动在你的卧床一旁。

给我一支芦笛,歌唱吧!

忘掉药物,也忘掉病。

人本是行行字迹,

然而却是用水写成。

期待我的诗有点效用,

或在会场,或在人中。

难道会引起什么争论,

甚至招来抗议或诉讼?

到处都见鼹鼠洞,

无处没有蜘蛛结的网。

无力生存的人们,

正在漫步走向死亡。

假若由我安排日月,

林海定会充满生机。

然而岁月自有其志,

谈希望,林海会表歉意。

可设想,但不能改变现实;

弱者永远达不到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