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徐氏,走到厨房里去。金定只认母亲来做午饭,连忙前来相帮。岂知母亲并不煮饭,来到厨房就将那一把厨刀,拿在手里,横看竖看看了半晌。仍摆在桌子上面。他又走到天井里,东寻西寻,寻了半块磨刀的石头,摆在桌子上。又拿了一个钵头,盛了一钵头水,也是摆在桌子上。他就拿这一把厨刀,在这石上,磨来磨去的磨。金定叫声:“母亲,这辰光不早了。要煮午餐吃罢。”徐氏也不听他,只当不曾听见。一心只管磨刀,先在石上磨了半日。又到天井里,去寻得一块砖头,又拿来摆在桌子上。再把这厨刀,在这砖头上磨,又磨了半晌。金定问道:“母亲,要这刀快如此作什么?”徐氏只是默默无言,一句也不回答。停了一会,又拿这把刀来磨,又磨了半晌。拿在手里看看,此时明是亮霎霎说道:“这刀那怕斩钉削铁、杀人砍骨,多好用了。”
便叫声:“金定我的好儿子,心肝乖儿子,我对你说:“我今日晚上要杀这小畜生官保。你不可外面走漏风声。倘以被官保晓得,连你的性命也活不成。你若不去走漏与旁人知道,我就欢喜你。你是我的乖儿子。”金定答应道:“我晓得。我断断不向别人说。母亲你尽放心,不要叮咛,我总不开口、不作声就是了。”徐氏道:“介末(这末)真真我的好儿子。你可要吃饭,为娘的来煮与你吃。”说罢,就忙忙来煮饭吃,那时吃过了饭。便对金定说道:“好儿子,你到东岳庙里,去对师父说:叫他今晚不要来。叫他明日到我家来。你要悄悄的低声对他说,不要与别人听见。你且速去速来,莫要停留,不要别处耽搁。”金定答应一声,随即起身到外。
金定一想:“我这兄弟有仁,那里舍得。若然兄弟与母亲杀了,就绝了我爹爹的后代根。王家的香烟,有谁人来承。千朵的桃花,总是一树生。叫我那里舍得有仁兄弟。”想想他就两泪汪汪。就不到东岳庙,快快走到学堂里面。走到有仁兄弟面前,他就低低声音,对兄弟说:“不好了,事到临头,你还不知道。你要赶去和尚,母亲就起了歹良心。今夜要杀你,他把那一把钢刀,磨了半天。磨得雪亮铮光,好不吓杀人。你今日不要回家,就在先生这里住一夜。且等明日,再到家中。千万千万,不可说出是我来开导你的。倘以母亲知道是我说的,那时连累我也活不成。”王官保叫几声:“亲姊姊啊,就是我一身死了,有何可惜。但是我爹爹没有后根,我姊姊倚靠何人?苦只苦又无亲族,何人可以替我伸冤。”金定又叫声:“兄弟,你今晚切莫回家,我要去了。恐怕耽搁时候,就要疑心。”金定说罢,揩揩眼泪急忙的去了。
王有仁听见姊姊来这番言语,竟吓得三魂出窍。要哭又不敢高声,恐怕同学堂的学生晓得。他们要见笑与我,只好苦在心头。不言不语,少停一刻天晚。先生放夜学了。众家学生,一齐回家去了。惟有王官保一人,独坐书房,竟不动身。只有两条眼泪不止的,挂将下来。长吁短叹,没没无言。先生走近前来问道:“有仁你为何无故这等模样?倘以同学之人,有事欺你,你可向我先生说。我有道理。”王有仁听见先生问他更加伤心,两行珠泪犹如雨下。即便朝对先生双膝跪下告禀。“先生听我细细告禀,自从我父亲去世后,母亲在家不守规矩。然而家丑不可外谈,这话我不能讲了。”先生道:“不妨,我与你师生,也是自己人。不是外人,何必多瞒。尽可对我讲。”“吓,先生阿。我家母亲是……”说到其间,他止住不言。先生又道:“不妨。你讲。母亲怎样嗳?”“我家母亲,他是结交一个和尚。嗳,与他私情来往,无所不为。”先生道:“你认得是那一个和尚?”有仁道:“我认得的,就是那天齐庙里的纳云和尚。只因爹爹死了要念七经。他就朝朝夜夜在我家中。后来七经念完,他仍是或朝或暮到我家中。一日走到母亲房里,看见这和尚也在房里。我就对他说:‘你是个出家之人,焉能走到人家房里,成何体统。’这和尚被我赶出去。母亲又与我说了几句,我母亲他就反转面皮,大发雷霆。他说‘你要赶出和尚,我明日就要嫁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看你怎么样?’我就到爹爹灵前,哭了一场。就到书房里来的。即刻我姐姐金定,他来告诉我说‘母亲在家磨快一把刀,今晚要杀我。姐姐叫我今日不要回家,就在先生这住一夜’。”说罢又哭。
先生道:“不妨事。待我来送你回去。倘以你母亲要打,你有我说说人情,他就不打了。”那钱正林口中虽然这样说,心中想道:“那有人家娘杀儿子之理。自古至今,从未听见过。又道:虎毒不吃儿。我想谅必有仁言语忤犯他母亲,要打要骂谅是有之。倘若真真要杀他,我想起来,断无此理。但是有仁惧怕,不肯回家。只得待我送他回去,看他母亲是怎么样儿。我就与他说说人情,谅必就无事了。”想来想去,断无杀子之理。即对有仁道:“待我来送你回去,与你说人情,你母亲就不打你了。”正是:
青毒蛇儿口,蜈蜂尾上针,
两般俱不毒,最毒妇人心。
那钱正林再三对王有仁说道:“不妨事,不妨事。你同我去。”王有仁看见先生这样儿说,实在出于无奈。只得跟着先生就走。师生二人,先生在前学生在后。走到王家门首。先生便同有仁进去,走到客堂之前。叫声:“东家大娘娘,我到你府上,非为别事。因为你家小官人王有仁,想是言语之中忤逆于你。然而都是小儿皮气,总是这样强性。但是今日万事,叨你的情面,没要打他。饶他一次。”徐氏一听这等说话,到也奇怪。即忙假意转着笑脸。说道:“先生请坐,听我说来,这样事情,不在先生案下。乃是人家管叫小孩子,是家之常事。如其学生不肯读书,这是先生的事。况且我家有仁,从来并无勿好。伶俐聪明,爱如珍宝。那里舍得打,那里舍得骂。说起这个孩子,他是从来孝顺的。并不一些见忤逆。先生不要听差了。”说罢,叫声“官保,官保。好儿子,你来,去打一壶好酒来。请请先生,谢谢先生。先生是难得到来的。好儿子,你快快去买来。”钱正林先生,一听言语一说,这个光景却不像要打他,要骂他的样子。便答应道:“大娘娘,不须客气。今日天色晚了,改日造府再来叨扰。”先生说罢,随即抽身就走。
那王有仁,看见先生走去。他就送出门外来。一路走,一头说。有仁连连叫了几声“先生”说道:“先生你是今晚回府去了,学生是明日命归黄泉。”说了这两句,珠泪滚滚。不住口的又叫“先生”道:“若还学生,明日不到书房里来,总是死了。先生你来看看我,先生你总要替学生伸冤。先生你要替学生告到官堂。与学生伸冤。”他只管叮嘱先生,这伸冤两字。钱正林答道:“方才听见你母亲的口气,并无打骂你的意思。想杀人之心,总不见得。”先生说罢,他自去了。
有仁无可奈何,只得回转家门。到了家里,不敢作声。心中苦急,全无妙计。正在吃晚饭时候,他也无心去吃。总是两眼通红,不住的双双眼泪,流将下来。不过是苦在心头,但是不敢半句开言。战战兢兢,恐怕母亲来杀他。所以的,势必只得去睡罢。那时睡在床上,也不敢作声。心里苦,两泪交流。胸中急不得自由,只得睡在床上。忍气吞声,那时身藏被中。缩头罢面,将身上衣服,荷衣而盖。咳嗽都不敢一响。缩缩炕脚身体动也不敢一动。那徐氏叫声:“金定女儿,你先到房中去睡罢。睡在兄弟脚跟头,不许多声多嘴。”金定答应晓得了,他也是吓势势,只得走到房中去睡。就轻轻低言,对有仁说道:“兄弟你今夜,要当心一点。”有仁应道:“我晓得。”金定不敢高声,暗暗啼哭。又恐母亲疑心,只得忍泪吞声。在有仁脚跟头睡了。
那徐氏是恶心骤起,毒心咸来。一心无解,定要杀这小畜生。咬牙切齿,恨恨之毒。今日是预先买好一壶好酒,独自一人,坐在堂前上面,自酒自饮。吃了一杯,又是一杯。饮了一盏,又是一盏。将这一壶酒,吃得干干净净。此时听得谯楼鼓打三更,他就将那日里磨快的那一把钢刀,明晃晃的拿将出来。就将这桌子上一摆。他就将头上,拿一块白巾紧紧儿的在肩上一扎。又将两只衣袖,高高儿卷将起来。一手拿了一个红烛照灯,那一手拿了这一把明晃晃亮霎霎的钢刀。走到房里来。有仁虽是睡在床上,并不睡,两眼看好。他看见母亲这个模样走进来,他就连忙一个金斗,爬起身来,浑身发抖。那里立得定脚。心吓忙乱。双膝跪地。连连叫道:“母亲,亲娘。饶了孩儿狗命罢。从今以后,孩儿总改过了。下次总要孝顺你亲娘的。待我明日到天齐庙里去请这师父,到我家里来。凭你亲娘怎样。我家本是无亲无故,正少一个当家理事之人。请他来,还了俗。劝他照管照管家里的事情。亲娘饶了我。饶了我这一条狗性命。从今孝顺,再不敢冒犯半言。亲娘饶了我,饶了我的狗性命。从今以后,你母亲怎么样行,再不敢一言半句,冒犯母亲。”千声万声哀求饶命。徐氏只是不息,怒气冲冲,柳眉直竖,就骂一声“大胆的畜生。你现在口里甜来如蜜,心中苦似黄连。畜生好度,人难度。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今不杀你,要等到几时。你要告我当官,要我那时节,出怪露丑,去见理刑。这是你的真心。今日里还能饶你性命,你明日又要反转良心。若然斩草不除根,来春又发青。”
徐氏总是怒气冲冲,有仁只是哀求饶命。叫声:“亲娘饶了我罢,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亲娘啊,你不看鱼情,看水情。亲娘啊,你今就是不看孩儿面,你要想爹爹面上这点情由。你把他杀死,也不绝了爹爹后代,你把孩儿杀死,岂不绝了王氏香烟。亲娘啊,你现在青春是好过。亲娘啊,你将来白发靠何人。亲娘啊,你后来年纪老。亲娘啊,就要想起孩儿一点根。亲娘啊,我还要与你烧钱化纸。亲娘啊,你要我披麻戴孝扫坟台。亲娘啊,你想想,还是留我这条根。亲娘啊,你今饶我狗性命。”有仁苦苦哀求,说得肝肠要断。凭你铁打心肠,被有仁这样哀求苦话,也要有些回转软心来了。
不料这徐氏竟是心肠硬胜如铁石。越说越怒,犹如恶星宿下凡,凶神下界。便叫声“小畜生,我倘若今日饶你,你就明日不饶我。今朝凭你蜜说甜言,我也不相信你,今日阴司要添一个小鬼,明日阳间少了一人。早死早归阴司府,免在阳间挨时辰。”此时徐氏,好似天神降世,恶宿临凡。说道:“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我今杀死你,免得明朝祸秧根。就杀了你,落得干干净净。”拿定了恶意,放出了凶心毒手。就将那一明晃晃的刀,拿在手里。一只手去拖住王有仁的小辫子,他就下这无情毒手。但听得哈哒一声响,那时间血淋淋的人头,已提在手中。可怜那王有仁千句哀求,万句饶命,仍是不肯放他生。可怜那八岁孩童,为了一言冒犯,原要杀死。
那时金定眼睁睁看见他兄弟,苦苦哀求。他那时也巴不得来相帮他哀求。无奈看娘亲,这般凶恶之相。好似一个天神。他那里敢来说一句,只得在旁边看,不敢作声。只是心中苦,如今看见鲜血淋淋,一个人头。更加吓得浑身发抖。想想实在不舍得,实在真可怜。此时顾不得自己性命,便叫了一声:“母亲啊,兄弟犯什么罪?今日要杀头。”徐氏一听此言,即便面肉横生,柳眉直竖。对着金定骂道:“你这个作死的冤家,你若高声叫喊,我就叫你同兄弟一起鬼魂归阴司。”说罢,将这刀一放,将这人头向地下一摆。那金定被徐氏这一吓,魂飞天外,魄散九霄。连忙将身躲在床后,再也不敢作声。
徐氏坐将下来,心中一想:“但是杀了杀了。我想这个尸首,怎么样拿他出门去。待我慢慢想个主意才是。”他就想了一会,忽而将身立起说道:“有了,有了。”即便将有仁尸首上的衣服,剥将下来。有一个大大的油坛在此,又将这钢刀拿来,将这尸首分为七块,装在油坛口之内。那坛之上就这剥下来的血衣裳,遮盖起来。想来想去,放在何处?总要无人看见才好。又想了一会,就将这油坛拖将过来,放在床脚里面,外有床帏遮住。想这个地方,暂为放放,再等几天,待有机会,即便拿他去了。转身又到里面去,提了一桶清水进来。将这地上的血渍扫洗得干干净净,这一把刀也是洗得干净。四面一看,即将那红烛吹熄。此时谯楼已经鼓打五下了。那金定是吓得目瞪口呆,浑身发抖。躲在床后,不敢出来。徐氏将这事做完,收拾干净。即叫声:“金定我的好儿子。你来,不要害怕。你是我好儿子,我今日这句话叮嘱你。这些事情,你不许在外人面前说出来。倘以走漏风声,我就要将你同你兄弟一样。”那金定走将出来,那里还敢开口。只是噢噢连声答应而已。徐氏便同金定也就睡了。正是:
世间冤仇事最多,劝君心头常要摩。
为人看破循环理,脱却红尘避网罗。
话说那钱正林先生,自从昨日晚间,送学生王有仁回家。“但是他送我出门,走到大街。我看他这样的意意思思,甚是可怜。我想他是亲生父母,岂有毒心。莫不是言语倔强,父母总有打骂等情,这是常理。家家户户俱有的。说是要杀他,我想来总不见得有这等事。况且自古俗云:虎毒不吃儿。据他说来,母有外心结交那天齐庙和尚。然与和尚通奸,更加私藏。我想断断乎从未有杀子之心。而且昨晚,送他回去之时,见他母亲出言吐语,全无凶恶之相。看他行为,非但要杀的话,就是打骂也看起来不舍得的样子。怎么有仁说得这样的害怕,他向我说道:‘明日不到书房里来,我是死了。’叫我要替他伸冤。倘以真是有这等事,就是师生之谊。本是可以替他告官伸冤,原有例理。咳!我总不信那里有这等事。”钱先生坐在书房中,想来想去,心中疑惑不定。看看日已将午,为何还不见有仁上学。到也有点古怪,总是放心不下。
即便叫两个大学生说道:“你们两人到王家去问问看,王有仁今日为甚,这个辰光还不到学堂里来。”那两个学生,领了先生之命,飞奔前来。走到王家门首,只见大门关了。二人就敲门问道:“你家王有仁,这个辰光,还勿到学堂里去。所以先生叫我们来问。”那徐氏大娘娘出来回说道:“二位相公多谢你,拜上先生说:‘我家有仁今日到母舅家去拜寿去了’。”那两个学生听见大娘娘这么说,回转就走,走到书房,对先生说:“他家母亲说是,今日有仁,到母舅家里去拜寿去了。”钱先生听见两个学生这等回话。他心中总是疑惑。因为昨日有仁,送他出来,说得这两句不好,所以总放心不下。等到天晚,仍不见有仁来。是疑肠百结,便放夜学。向这几个学生说:“明日放学一天,我有事情。”因为听说有仁到母舅家去。原来有仁的母舅是与钱正林先生一向认识的。他要想明日到他母舅家去问问。看到底还是有此事,没有此事,再作道理。免得疑惑不定了。但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