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的时候,延康王妃送她至门外。
这估计是最后一次了吧,战争结束,还如何脸面相见?
这个夜晚,她几次夜不能寐,半夜白衣敲门。
她立时坐起。
“什么事?”
白衣踯躅了一下,却没有答话。
外边的太过静默,却让她霎时明白过来,能让白衣此时有口不能言的,除了他,还有谁么?
打开门,白瑾晔白衣而立,温柔柔的带着笑,却笑的苏沅心里莫名冰凉。
“什么都瞒不过你,战事不是很忙?”
他但笑不语,看着她,俯身在耳边,轻轻一吻。
她愣了一下,抿了抿唇,将他拽进屋中。
拢了拢长发,把白瑾晔按在床边之上,退后两步,跪了下去。
白瑾晔冷冷看着苏沅,一言不发,却也没有让她起身。
苏沅顺了顺气,轻声喊,“陛下”
如此的称呼,竟然是第一次。
“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她轻声问,低眸掩盖了眼中雾气迷蒙。
“你别说,听我讲!”她抢着说道,语中带着点俏皮,却掩不去伤感。
“是在栾水河畔啊,那时候的苏沅不想死,但也时刻觉得活的憋屈。我是玉京的公主,我有喜欢的人。那时候的白瑾晔于我没有任何的概念,我不知道你是个如何的人,我不知道我的一生是否注定要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就此终老。可是为了玉京,我能做的只是不畏前路,迎头而上。”
她顿了顿,“可是后来,我依然看到三国混战,民不聊生,于是我想,终究该了解这乱世。想要圆满,就必须要牺牲。”
“民贵,社稷次之,君轻。你一直做得很好,很好很好。我一直认为,如此的君主必是可一统天下,了解这乱世的,所以我信你,敬你,也支持你。”
她抬头笑笑,“做你想做的事情!可是许我诺言,留下宁嫣和孩子。他们是我的亲人。”
她轻声道,“你答应么?”
他良久,俯下身来,抱着她略显单薄的身子,“沅沅,我总是怕,怕苛待了你。”
“你答应么?”她水盈粉红的唇微翘。
“我有什么不答应?妇女孩子而已。斩草除根是弱者做的事。”
她轻笑,曾几何时,她也对别人说过这句话,那时候留下来的是姚陵的孩子。
暮风融融,一如过往遥遥。
立秋已过,夏日炎炎却盼来了夜雨飘飘。
白瑾晔的面容在暗黑的夜色里,无端镀上一层温柔,他招手,“沅沅,你过来。”
揽她在床头,苏沅往他怀里拱了拱,抱着他沉沉入睡。
睡熟的苏沅紧紧贴在白瑾晔胸前,无辜如孩子,睡梦中也皱着眉头。
他拂去她的汗水,在他怀里,竟也一直隐约不安着。
他终究是负她。
她愿意与他并肩而立,替他分忧,他却不能替她国破家亡的苦楚。
眼中的怆然炙热,可惜睡熟的人不知分毫。
战事之后,他们会明白这一天对于彼此是多么的重要。
只是时光向来不能倒流,世事,如此而已。
天还没亮,白瑾晔便起身离开。
苏沅醒来的时候,目送他背影离开,懒着又睡了许久。
无边丝雨细如愁,一夜夏花飘零,雨也没停。
外边的纷乱传进来的时候,苏沅刚刚用简单的银簪子别好发。
改了着一身简约的青衣,素白的模样。
出了门竟然不见白衣,几次呼唤,仍是只有自己。
去推木门,严丝合缝,外边已经锁了严实。
四处看去,一夜之间,简单的院落前后门都被从外边锁了起来。
苏沅啪啪的拍门。门外冰冷的声音响起,“皇后,皇上有令,战事结束自然会来接你。”
“放肆,你在对谁说话,立时给本宫开门。”
苏沅喝道,心中顿时大痛。
他竟然,囚禁她,他到底要怎么做。
屠城还是如何?
“皇后,不能开。”噗通的跪地之声。
“我要你开门,没听清楚吗?”她踹门,厉声喝道。
“皇后恕罪。”
“开门。”她喊,声色更厉,她能听到外边传来的战鼓之声,攻城了。
“开门,开门啊”她踢门,踹门,她疯狂的奔进屋子中,她的刀呢,她的匕首呢?
眼泪纷纷,留了满脸满衣襟,她拿着椅子,用力的砸门,可是如果是他的布置!
她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打开。
“你们开门,要我就灭九族。立时开门。”
“皇后,臣死可以,外边太乱,不能让您出去。”
“你们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我许你们一生富贵,几世的荣华。”
“臣不能。”
低低的声音传来,她无力的坐倒地上。
白瑾晔,你如此,我会一声恨你。
她哽咽出声,看着那层厚厚的木门,她的家在被别人拿着刀尖相对,她却连自己想保护的人都不能做到。
“开门,开门吧。”她的语声嘶哑,竟然半天抖索着说不出一句话。
散乱的发遮上眼睛,她一颤,伸手拔出头上银簪。
一手划破手臂,血呲的一声流出来,沾满了银簪子她奔到门口,将手臂上的血隔着门缝甩出去。
“你们看到了吧?”她喝道。
“你们如果跟着皇上,应该素来知道我的狠绝,门可以不开,不过到时候白瑾晔看到的只是苏沅的尸体。”
门外的侍卫们噗通立时跪倒,八月的雨水混着臂上的血珠滚落。
“皇后保重。”
她冷笑,不发一言。
吱嘎的门声响起。
想不到,有一日,苏沅也要靠着以死相逼才能换得自由。
门外百余侍卫把小小的院落围个水泄不通,苏沅冷冷喝道,“白衣将军呢?”
“被圣上带走了。”
她忍着看了一眼众人,“谁也不许跟着我。”
她扯过侍卫递上来的布条,裹了裹胳膊上的伤口,一言不发,疾步奔向城外。
白瑾晔的王旗猎猎作响,微风细雨,给玉京弥漫上了微微氤氲之气。
安景佑一身月白长衣,宁嫣抱着小公主一言不发,微微而笑站在后面。
清风朗月。
护城河的河水滚滚而过,夹杂着鼓声而响。
白瑾晔的银甲在大地之上闪烁寒光,这一战,若许年。
终究在此日结束。
“玉京圣帝无德,速速开城门。”高高的喝声传来,安景佑面上无喜无怒,真如九天谪仙。
白瑾晔与他相对而望,双目炯炯,如朝阳烈日,即使阴雨之日,却能感觉他的暖暖日光。
如此的男子,罡气十足。
安景佑轻叹,对着城内遥遥一拜。
“安景佑,任帝二年,无德无能,于皇位之上无甚福泽于民。今日兵临城下,安景佑无脸苟延世间,身为天子,愧对列祖臣民,愿以死赎罪。
愿以死报列祖臣民。
苏沅的凌乱脚步,看到城墙之上飘摇的安景佑。
再等等,就等我一次,不要啊,不要啊景佑。
雨丝落在身上,是秋日了,冷的彻骨。
她的心抖成一团,愣怔着只是无声的重复那一句,“等一等,就等一下。”
安景佑微微有些似玩味,看着白瑾晔。
他的目光一时严肃,却带着钦佩,还有说不出的话,“其实你不必。”
只是,白瑾晔的身份,他说不出,也不能说。
城墙下的士兵挡住苏沅的脚步,“何来女子,不许胡闹。”
她不管,伸手衣中取出当日赠与瑾明后来又还回来的延庆王爷的令牌。
“你…你是?”
“退下”她喝道,简单的衣物披散的发,却威严的骇人。
青丝飘起,她掠上城墙,身后的将士们一脸错愕看着她。
一步步如飞的掠过去,她听见他说。
愿以死……
字字刻在心间,划得血肉模糊。
宁嫣和景佑一时回眸,看到奔上来的苏沅。
他走过来,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都是母亲了,还如此莽撞,这个皇后该罚。”
她想去抓他的手,却觉得不敢碰触。
他伏在她耳边,轻轻的句。
沅沅,可还记得玉乾殿上的景佑,如若记得,便记住那一日,……然后,……然后来生寻我。
她的眼泪滑落脸颊,那一日,她抱着他战袍,蹭着他衣襟,只觉得此生可依。
他回身,说罢,轻轻吻宁嫣的耳畔,看一眼吸着嘴唇的小囡,贴在宁嫣耳边轻轻一句话。
苏沅看傻,愣怔着说,“景佑不要。”
景佑不要,却再也来不及说,宁嫣嘴角的微笑还未撤去,他如惊鸿,翩然而起,白色的衣,没有着龙袍,飞下城墙,惊鸿乍现,游龙翩凤。
朝着护城河直直坠去。
就此一生了解,以此殉国。
“景佑……不要。”她的哭声,撕心裂肺。
城墙之下,白瑾晔的目光盯着苏沅,灼灼炙热。
宁嫣宛然而笑,将怀中婴孩交给奶娘,对着苏沅道“二姐,帮我照顾她,一生照顾。”她笑的璀璨,苏沅想上前去,却只拽的到她的衣角。
“宁嫣,不要。”
“我是皇后,自要随他而去。”她的语声却没有哀怨,只有喜悦。
生同塌,死同冢。
如此一生,即使不是深爱,已经圆满成全。
河水滚滚,卷起便再无踪影。
苏沅愣怔,全城的默默哭声,和她已经碎了的心,她竟然来不及,竟然什么都没有挽回。
她轻如叶,站在城墙之上,“皇上,我真心希望三国统一,成统一大业,从此国泰民安。开盛世基业,其实百姓大多只希望日子和顺,任何君主毕生所求不过是一句话,国泰民安,如果混战下去,何来国泰,何来民安?白氏所作必名垂史册,皇后为您喜悦。但是,苏沅冠以皇家苏姓,此时国主殉国,我作为皇家帝女宣平公主,死后亦无脸面见苏家列祖列宗,所以不能欢迎您入城,也耻于再为后,希望皇上成全。”
她遥遥而拜。
他灼灼目光瞪得她难过,只得移开目光。
她踏上城池。
隔着这么多人命,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她闭目,眼泪一行行留下。
放下那些苦楚,就此一切随风而逝吧。
飘摇而下的身影,一袭青衣,坠下。
“沅沅”他大喝,足下点马,飞身而去。
城墙之上,安景佑的贴身侍卫,拉弓箭尖对准的确是苏沅。
“北纥的皇后,如此陪着我君主死真是便宜你了。”
他精狠的目光对准苏沅,箭离弦而去。
白瑾晔以城墙借力,耗尽力气,在半路上接住下坠的苏沅,离弦的尖尖袭来。
“放开我,瑾晔。”她看着箭,揉身想让箭钉在自身。
“我不许你这样。”他点上城墙,将她牢牢裹在怀中,用后背将她挡住。
扑哧的箭袭来,钉在他的后心之上。
“瑾晔。”她喊,却嘶哑着喊不出任何声音。
他一笑,原来自己也有如此只为美人的时刻,城下城上的惊呼之声响起。
他凭着最后一点力气,落地,她抱着他,眼泪一串串落在他脸上。
“不要死,不要死。”
他轻声说,“别哭,沅沅。”
鲜红的血溢出嘴角,他皱眉,“你这样,是想…是想离开我,再也不见我么?”
她摇头,狠狠的摇头,我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了,我负了太多人,那么多的苦,我只是承受不住了而已。
他想对她笑,却要涌出更多的血,汹涌而上的军医和将士将他们隔开。
“我不是,我不是的。”
脑中混乱,军医纷乱的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