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得知,洛阳乃一风景优美的古城,故心仪已久。他原想驻洛阳之日,当饱览洛水风景,与洛神并肩神游,共品风花雪月,怎料想初至洛阳,竟是这等惨状。
这时孙思邈在军中已有数月,每日劳顿,营养奇缺,瘦得风吹便倒。企盼的战斗终于来了,来得那样突然,他与军士们正挤在帐篷里睡觉,忽听那战鼓擂得震天动地,猛催军士紧急出击。
月光昏暗,狂风骤至。孙思邈拿起长矛铜盾,随众军士奔向旷野。却听得四周杀声震天,还燃起熊熊火光,原来是齐军趁夜色偷袭周营。周营遭此突袭,平日整编的队伍皆散,分不清谁敌谁我。马蹄嘚嘚,刀光闪闪,喊杀声响成一片。孙思邈急慌中不辨东西,只朝人少的空隙处跑。那人群却时散时聚,总也冲不出去。刀戟激烈的碰击声中,军士们一排排倒下。
孙思邈早已不知饥渴疲劳,如混在疯狗群中一般拼命喊叫,举着长矛乱舞乱刺,也不管是敌是我。正激战时,忽有一匹烈马迎面冲来,马背上的敌兵举着长矛。孙思邈本能地将铜盾举起,挡住敌兵的长矛,才要跑开,却被脚下的死尸绊倒。孙思邈哀叫一声,倒地后忙用盾牌护住脑袋,同时想用手中长矛突刺对方战马。然而敌兵马快,不待他动手,那战马早飞奔而来,马蹄踩中孙思邈的铜盾,长矛戳进孙思邈腹部。孙思邈来不及再嚷,便不省人事。双方的烈马刮起阵阵恶风,从他身前身后呼啸而去。
周、齐两军在洛阳沃野浴血混战之时,齐主高湛在邺都却做着温柔之梦。原来齐显祖高洪暴死后,尚有皇后李氏留在宫中。李皇后婉丽清秀,光辉射日,令继齐显祖之位的高湛垂涎已久。今高湛既为帝王,便视李皇后为囊中之物。殊料李皇后却有矜持之心,对高湛誓不顺从。
高湛大怒,令贵人将李皇后拽至内庭,环指李皇后若干亲生子女:“汝若不从,朕先杀你全家。”言毕,一刀将李皇后幼子右腿砍断,直疼得那幼儿于血泊中滚来滚去。李皇后骇得浑身筛糠一般,抱住幼儿连连跪地求饶。高湛把李皇后折腾够了,才想起洛阳一带正在对阵,关中秦地尚有万千美女。乃传旨军中,着即猛袭周营,有误军机者立斩。
时齐军据有洛阳,粮丰兵盛,周师仓促出关,人生地疏。齐主却不通军事,只强令突进。周师则疏于防范,故遭突袭。一场混战下来,双方各有重大伤亡,只杀得洛水数日变红,旷野遍布尸山。最后结果是,洛阳一战,周师大败。齐主下令:将对方遗留战场的伤兵一律斩杀。孙思邈等人眼看没命,一场暴雨突如其来,使残杀周军伤兵的计划不能执行,于是孙思邈侥幸捡得性命。
当孙思邈恢复知觉时,雨水正打得铜盾“乒乓”直响。他伸手摸头,摸得满手血污,再看四周,全是姿势各异的尸体,着装则有周、齐之分。孙思邈让雨水一浇,头脑清爽不少,又试着抽动两腿,还行。啊,我还没死呢!他于是慢慢地回忆发生之事,明白自己身陷齐地,距关中尚有数百里之遥。
又一阵急雨狂风袭来,令孙思邈有了饥饿寒冷的感觉。他明白必须离开此地,否则还是死路一条。
孙思邈挣扎着试图站起,两腿却使不上劲,受伤的左腿被雨水浇淋,疼得不行。再摸摸隐隐作痛的腹部,才知这儿也被捅了一刀,庆幸未伤及心脏,鲜血不知何时凝结,此时已成血痂。头部被马蹄踹了一脚,全赖铜盾遮挡。在此动乱岁月,孙思邈越是庆幸捡得性命,心里越是平静,力气也增了许多。他侧着身子,以手撑地,两腿交替使劲,先是在泥地里一寸一寸爬行,后速度加快,最后摇晃着站起,扔掉盾牌,将长矛当作拐杖,一步步开始行走。
孙思邈绕过大路,只走小道,一路歪歪扭扭,来到一座寺院前。孙思邈举目四望,没有他处可去,看来只得求助出家人了。
孙思邈浑身是泥,血斑满脸,把开门的小和尚吓了一大跳。孙思邈忙伏地磕头,只求讨一口热水暖暖身子。
“你这样子怎能行走啊?且住些日子吧。”
“阿弥陀佛。那,我做点儿什么呢?”孙思邈听住持这一说,感激不已。
“你就和我们一道念经诵佛吧。”
“阿弥陀佛。有缘,有缘。”孙思邈再次拜谢。
此乃孙思邈首次与佛教徒接触,所获印象甚好,觉得他们确有善心,值得引以为师。孙思邈非常珍视这一缘分,乃于养病之际用心研究佛学。他一方面跟随寺院佛友做各种法事,一方面研究佛家养生理疗之道。经过一段日子的集中研读,孙思邈对佛学由不知到粗知,为以后深入研究打下了良好基础,最终成为“道、儒、释”皆通的俊才。
且说孙思邈在寺院住了数旬,基本恢复行走,乃对寺院住持千恩万谢,告辞而去。由于战争不断,来寺院的施主甚少,故出家人只能自己种地以维持生计。孙思邈不愿给别人添太多麻烦,才急于离开。
这一番军营生活,让孙思邈思之便觉后怕。为防止再被抓壮丁,他从此出行皆道士装扮,头戴藏青色布帽,身穿藏青色道袍,背一个布缝包袱,内里装着药材。战争期间,因军中医者奇缺,故一般游医也不敢腰挂葫芦了,以防冷不丁被抓。
孙思邈从立志学医之日开始,皆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国家正当动乱,以长江天险为界,三方南北对峙,相互间厮杀不休。孙思邈和所有百姓一样,都盼着战争结束,国家统一。而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孙思邈却不愿长期隐入深山,只顾闷头修炼。他便冒着再次被抓的危险,继续四方行医,不断增长才干。他知一个人无法选择出生年代,只能适应所生年代,愤世嫉俗没有用,徒然浪费光阴。故孙思邈虽逢乱世,却从未气馁,也不怠惰,总给自己找些事做。
这是孙思邈第一次出函谷关东行。虽毫无自由,却也有收获,对函谷关以东的风土人情有了初步印象。他暗下决心,若有机会,一定再去魏晋、齐鲁、燕赵等广阔地区深入走访,采药求方,为患者更多效力。
九 传染不惧 零距离接触麻风病患者
在《千金要方·痔漏·恶疾大风第五》中,有一段关于恶疾大风的描述,读来触目惊心:
恶疾大风,有多种不同。初得虽遍体无异,而眉须已落;有遍体已坏,而眉须俨然;有诸处不异好人,而四肢腹背有顽处;重者手足十指已有堕落。有患大寒而重衣不暖;有寻常患热,不能暂凉;有身体枯槁者;有津汁常不止者;有身体干痒彻骨,搔之白皮如麸,手下作疮者;有疮痍荼毒,重叠而生,昼夜苦痛不已者;有直置顽钝,不知痛痒者。其色亦有多种,有青、黄、赤、白、黑,光明枯暗。[38]
这恶疾大风,即人们俗称的“麻风病”。从以上描写可知,孙思邈曾与诸多麻风病患者密切接触,近距离观察,故此对他们的病相及举止了如指掌。而他首次与这类患者打交道,却是出于偶然。
却说孙思邈自战场脱险之后,将息了一段时间,然后继续行医。因担心再次被抓进兵营,他只得离开市镇和交通便利的乡村,而转向偏远山村。也不敢行走大路,只走陡峭山路。其时由于遭大旱,地里庄稼歉收,乡民们找不着食物,便用山里和路边的树叶、野菜充饥。结果导致恶疾流行,病饿而死者无以数计。孙思邈目睹此悲惨情景,除督促自己每天多跑一些山路、多接诊几个患者外,只能徒唤无奈。
那日孙思邈也是累了,脑子迷糊,竟走岔了路。他在秦岭腹地绕来绕去,一条崎岖小道引导他不时攀爬,直至听得前面传出一阵喧腾。他不知此为何地,乃爬上高坡观察。却见坡下有一山寨,房屋皆由粗木胡乱搭成,四壁透风,极为简陋,朝向则乱七八糟。寨前空坪上聚着一群山民,穿着稀奇古怪,有人裸着上身,还有人裹着树叶。其中一人手握一柄木叉,正领着大家边兜圈子边大声嚷叫,其余人亦显得相当激愤。孙思邈不禁好奇,乃借着树林做掩护,与山寨靠得更近点儿。
众人围着的圈子中间,有一堆垛得老高的树枝,树枝中间,立着一个用绳子缚着的圆桶形物体,上下被麦秸裹着。人们每从“圆桶”跟前经过,则狠踢它一脚,且啐上一口。领头者还挥动木叉,对它猛捅一下。
孙思邈更觉奇怪,再潜步移近。听得一阵吆喝,领头者接过一个火把,将那堆树枝点燃。众人则握着簸箕等物,对着火堆用力扇风。树枝很快燃烧,火苗窜得老高,麦秸裹着的“圆桶”亦被点燃。
孙思邈这时发现,那“圆桶”竟然是个活体,企图最后挣扎。然而只是徒劳,因为捆得太紧。领头者及众人不仅无动于衷,反而往火堆里投放更多树枝,使火烧得更旺。
孙思邈大为惊骇,吓得不敢再看。他明白自己看见“巫术”了,那“圆桶”实为一件祭品,没准是个活人。孙思邈几次产生营救的冲动,最终没能挪步,自知过去后纯属送死。他唯有朝火堆跪下,默祝那悲惨的牺牲品能去另一个世界获得幸福。众人已经散去,火堆仍在燃烧,浓烟先是直线上升,再被山风吹散,染黑了大半个天空。
孙思邈跪着叨念,直至火灭。祭品没了,地上只剩了灰烬和残余的骨灰。山风刮起,柴草的灰烬与骨灰被扬上天去。
天色渐暗,孙思邈跪得两腿发麻,左腿不知在哪儿受伤,疼得厉害。他亦觉饥饿,便去山民地里寻找食物。正是麦子成熟季节,因为天旱,麦穗多不饱满,却也能解馋,可惜没法做成面饼。他捋得一些麦粒,放进嘴里嚼着,嚼得津津有味。再捋下一些,盛入小布袋,预备再吃一顿。他颇觉内疚,不知该对小麦种植者如何回报,只希望寨子里别再发生这种惨剧。
夜色降落,出山已不可能,孙思邈走到村外河边,择一干燥处坐下。实在太渴,便弯腰掬几捧河水喝下。他感觉河水有点儿异味,便不再喝。他后来找到一个草丛,放倒身子睡下。
孙思邈醒来时已是太阳当顶。回想昨日所见,不觉背脊发冷,忙背上行囊,寻路离去。
也不知走了多远,道路在孙思邈面前慢慢展开,地势亦渐平坦。当他出山后经过第一个村子路口,却突然遭人盘问。孙思邈不知何意,实告迷路经过,且打听往下该如何行走。
“你是从麻风村来的?”盘查者圆睁怪眼。
“麻风村?啥意思?”孙思邈一时没反应过来。
“来了一个麻风村的,快抓!”盘问者不再多问,拿一块白布蒙住自己的口鼻,随即取下旁边树上的小铜锣,使出全身力气猛敲,同时尖着嗓子大叫大喊。
“麻风村?不是,我不是!”孙思邈有点儿明白了,赶忙争辩。
盘查者却不听分辩,将铜锣敲得更急。在铜锣声的召唤下,一个个村民从屋里出来,往村口包抄,要将孙思邈拿住。
孙思邈急了,再辩只是耽误时间,没准儿小命就丢在这儿了。逃为上策。他举起那盛有麦粒的小布袋,朝离得最近的村民脸上砸去,撒腿就往旁边小道上跑。更多村民包抄上来,眼看就要将他活捉。当发现不可能突破村民的防线时,孙思邈慌中生智,忙转身掉头,重往山上跑。
这一来他安全了,村民们果然不再追赶。他于是明白,村民的防御对象,专指聚居在“麻风村”的不幸者。再看村口,还立着几个高达丈余的稻草人,手里同样握着棍棒,显然在时刻提醒众人,切不可让麻风病患者出山。
“我闯进麻风村了?”孙思邈回过神来,不由倒抽口凉气,再想起嚼过的麦粒与河水的异味,胃里顿时一阵翻滚,立即“哇哇”大吐。
孙思邈知麻风病乃头号恶疾。大凡乡里或城里发现麻风病患者,立即就地杀害,家人不得阻拦,否则连家人一道严厉处置。慈善一点儿的做法,则是将麻风病患者送出村外,远至山林,不得下山。至于患者是死是活,则听天由命。麻风病患者们同病相怜,有的聚居,有的散居。聚众而居者,多择址于深山老林。其聚居之所,规模不等,被人们统称为“麻风村”。为防止他们下山,附近村民保持高度警惕,轮流守着,一旦见了,打死勿论。
孙思邈身子发软,垂头丧气,倚路旁石壁坐着。想自己不仅吃过麻风病人的麦粒,还喝过那儿的水,没准就传染上了。他苦思一番,最后决定先找僻静处待上一段。若已染上,自认倒霉,这辈子就在山里待着好了,老家也不回,别害了乡邻。同时动些脑筋,将治疗麻风病的办法琢磨琢磨。
孙思邈决心虽下,行事却百般困难。这病可比不得别的,患者乃特殊一群,别说普通人等,就连众多医家也不敢接触。孙思邈检索所读医药书籍,皆无明确记载,更缺现成良方。仅一本书籍言及,此病古来就有,皆无高明之术,患者唯有坐以待毙。
孙思邈想这恶风既为大毒,非得以毒攻毒不可。作为医家,自己必须有这个能力,否则别人救不了你不说,你更救不了患者。关于解毒药方,古来传下一些,大体有解食毒、解百药毒、解五石毒、解蛊毒等。然而解毒之药,很多本身即为毒物,验证时务必小心再小心。
因需从自我防范做起,故孙思邈首先研究解毒之术。结果发现,有些传统药方也不够精准。如以大豆汁解毒,一直被认为最具效果。孙思邈经亲身体验,发现甘草解毒胜于大豆。再以甘草与大豆掺和,熬成甘豆汤,即“其验尤奇”。孙思邈乃得出结论:“甘草解百药毒,此实如汤沃雪,有同神妙。有人中乌头、巴豆毒,甘草入腹即定。”[39-1]
这段时间,孙思邈还挖掘出其他解毒之方,如“中藜芦毒,葱汤下咽便愈。中野葛毒,土浆饮讫即止”,“有人服玉壶丸呕吐不能已,百药与之不止,蓝汁入口即定”[39-2],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