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大医精诚:孙思邈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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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砥砺真功(21岁~39岁)(5)

宇文邕继宇文毓而立,心性沉敏,仪表堂堂,实有大志。知宇文护毒杀皇兄宇文毓用心,非为将自己扶上皇位,而在便于掌控朝廷,伺机取代。然宇文邕羽翼未丰,为避免落得皇兄下场,故对宇文护居心佯装不知,每日只与皇后、众妃优游嬉戏,或于城北皇苑骑马射箭。尝于宫内大宴群臣,佯作大醉,将秽物呕吐于宇文护衣上。宇文护乃对这“糊涂皇上”解除戒备,继续我行我素。

与此同时,另一族人也在算计宇文护,即袭封大将军、随国公的杨坚。杨府与当年独孤信大司马府同处一条大街,轻车辚辚,肥马嘚嘚,看去何等繁华。每有路人经过,都不由得朝着森严的高墙行注目礼。外人却不知花下藏着败叶,杨府也有艰难。

杨坚虽贵族出身,儿时却有一番坎坷。他本汉人,为西汉太尉杨震第十四世孙,弘农郡华阴(今陕西省华阴县)人。父杨忠追随鲜卑贵族打天下,有战功,被封柱国、大司空、随国公,赐姓普六茹氏。杨坚小名那罗延,儿时寄养于寺庙,后来接出。其父染疾后,杨坚袭封父爵,因体恤部下,赢得众心。

宇文护见杨坚德才兼备,试图怀柔。那日宇文护将杨坚召至府内,允其就座,并垂询各种疑问。杨坚临行,宇文护亲送至大门口,并赠黄金锁子铠甲一副。杨坚虽明白太师之意,却不肯俯首就从。因他知太师独揽朝纲,内外怨恨,早晚生事。为避免今后连累遭罪,杨坚只对宇文护表面敷衍。

不久宇文护患病,终日躺倒在雕花卧榻上,喉头被浓痰所堵,有气无力地咳着。寝殿虽极尽奢华,却不能带来健康。来往婢女们知相国脾气本来不好,此时更招惹不得,皆踮着脚尖行走。

宇文护雕花卧榻前的医生们均来自太医署。经集体商量,由一人执笔,战战兢兢给他开处药方。药方开毕,再由大伙儿轮流在上面签字、画押,谁也不敢独自承担责任。因之那药方不温不火,既惹不了祸,也治不了病。

婢女将煎好的药水端到宇文护床头,那汤药已由另一侍婢尝过。太医们两腿发抖,立于一旁,等着吩咐。宇文护由贴身婢女扶着,慢慢喝药,却被汤药所呛,突然咳嗽。宇文护大怒,一边使命咳嗽,一边打着手势,命手下将太医们拉出去砍头。

几名武士奉命进屋,立即将一名医生倒拖出去。宇文护继续猛咳,手势亦打个不停,于是又一名医生被倒拖了去。那医生一路大喊“冤枉”,宇文护则只顾继续挥手。

几天过去,宇文护病情仍未缓解。他有所不知,病毒已入脏腑,一时何以能解?宇文护求生心切,知道离不得医生,便有气无力地继续呼叫。相国府主簿如实禀报:自那两名太医被杀之后,别的太医全都跑了。宇文护咬着牙根发令:再征天下名医,重赏黄金十斤,并赐爵位三品,还赏奴婢二人。于是便有一张张告示贴在大街小巷,标题便是“重赏征召天下名医”。至于酬劳,除爵位未写在纸上,其余都标得明白。

告示刚一张贴,便引来众人围观。看的虽多,却无人敢揭。告示虽未落款,大伙心里明白,必是某位达官贵人病入膏肓,才会如此张扬。一般小户人家,犯不着主动招惹。

告示贴了七天,也无人想着去揭。太师急了,将赏金翻了一番。到第十天,终有一只手将告示揭下,此即急人之所急的孙思邈。原来孙思邈觉得事大,想患者一定焦虑得不行。自己作为医者,不能见死不救。至于酬劳,倒不稀罕。不过他也没想到,患者是当朝太师,以为只是一般大户人家。他便照着告示上的地址寻去,寻得的结果使他大为吃惊。

“真是抱歉,我不知此是相府之事。”孙思邈见了,即欲后退。

“相府怎么了?要找的就是你。”原来府役们早在一旁盯着,只盼有人揭那告示。

“给太师瞧病的人多,而且都是高手。”

“今天轮着你了,想推也没有用。”

“我没把握,治不好咋办?”

“行与不行,入府再说。”府役们想的是如何急着交差。

孙思邈被府役强行拉着,一步步走进相府深处,心情也一点点发生变化。最后在他眼里,除了病人没有别的。这样他在给宇文护下药时,便无丝毫顾虑。他确诊宇文护上气久咳,咽中腥臭,虚气心痛,胸中隔塞,与此前另一百姓患者有相似之处。孙思邈乃针对宇文护个体特征,将“麻黄散”方酌量增减,请其服用。

这“麻黄散”方经过增减,于宇文护还真是对症,汤药喝下之后,咳嗽即行缓解,精神明显好转,还能在榻上坐起。宇文护看出孙思邈年轻好学,老实本分,便想将他拴住,保自己长命百岁。宇文护乃强打精神,问有何要求。结果孙思邈的要求出乎相国意外,他只希望借阅一些善本古籍。

“这个不难,赏你也行,你只需尽心侍候。”宇文护把手一挥,且补充道,“本相国封你为国子博士,让你于太师门下便利行走。”

“多谢相国大人,小的不敢领受。”孙思邈忙道。

“什么敢与不敢?听你的还是听我的?”宇文护说时,忽有怒色。

孙思邈正不知如何办才好,宫中却着人宣旨,命相国大人入宫。宇文护乃命孙思邈暂留府内,给老夫人诊疗,待自己退朝之后,再做处措。于是宇文护穿上一品朝服,挣扎着上轿进宫。

此为北周天和七年(572)三月十四日。

周主今日请宇文护入宫,其实藏有祸心。因担心不从,乃拟一事由:皇太后近日酗酒,请皇叔入宫给太后诵读《酒诰》,予以劝诫。宇文护不疑,下轿后直入周主禁宫。周主窃喜,可谓天赐良机。禁宫高墙耸立,遮天蔽日,与外界连空气都被隔绝。宇文护撑着病弱之身,由内侍领着进入御书房,果有太后在那儿坐着。宇文护便不生疑,对太后行过大礼,捧起桌上的《酒诰》半跪半蹲,认真诵读。没料想周主已悄悄绕到宇文护身后,持一沉重玉珽,猛击宇文护头部。宇文护猝不及防,当即被打倒在地。周主心腹宇文直早伏于帐内,见状一跃而出,君臣齐心协力,将宇文护当场杀死。

随后,周主命大将军杨坚领一队禁军,查抄宇文护府第。相国府兵不知底细,试图阻拦,被杨坚一一砍翻。其时孙思邈正给宇文护妻子做着治疗,亦被一并拿下,押往大理寺。孙思邈自觉无辜,大喊“冤枉”,遭押送的禁军连打数记耳光,只好自认倒霉。

孙思邈被推至杨坚面前,当被问及为何给逆臣治病时,孙思邈如实答道:“小生不知那是坏人。再说治病只看病情,不能分‘好人’‘坏人’。”

“大胆。粗杖重责!”杨坚顿时大怒。

这时从屏风后面钻出一个妇人,乃杨坚夫人独孤伽罗。

独孤信罹难之后,其夫人和小女独孤伽罗顿陷困境。独孤信老友杨忠仗义施善,不惮受累,将母女收留。以后独孤信夫人病逝,小女儿仍养在杨家。独孤伽罗长得聪明乖巧,讨公子杨坚喜欢。两人共度过一番青梅竹马时光之后,终成眷属。

却说杨坚夫人时在内室,听了孙思邈治病不分“好人”“坏人”之言,联想到自己受过的欺凌,不由生出恻隐之心。便大胆走到前殿,向杨坚恳求开恩。独孤伽罗心地善良,信奉佛教,不主张伤害无辜,尤其是从医之士。

老随国公杨忠也从里屋颤巍巍出来,嘱儿子勿杀无辜。杨坚乃用长剑敲了敲孙思邈的脑袋,要他快滚。孙思邈膝行上前,朝杨忠连连磕头,且道:“随国公患冷痢多年,宜抓紧治愈,颐养天年。”

老人家一听,不禁愕然:“你怎得知?”

“随国公之症,一望便知。”

“小先生说得不错,此疾已在十年以上。这么说,小先生有些办法?”

“启禀随国公,晚生治他病无太多把握,唯疗这热冷痢疾,基本手到病除。却需随国公信赖,疗效方可显见。”

老随国公一听,高兴得用拐杖直敲地板:“好,好。老夫相信,老夫相信。”

杨坚一旁愣愣地听着,生气地道:“开头怎不言治病之事?”

“大人,您没让我说话啊。”孙思邈不卑不亢地反驳。

“你小子真有本事治病?”

“大人,小生只长了一颗脑袋,敢在随国公和大人您面前夸下海口?刚才在护国公府上……”孙思邈自知失言,赶忙住嘴。

孙思邈于是被暂留杨府。

孙思邈在杨府待了月余,用心给杨忠诊治。所用药方为温脾汤和健脾丸,两方所需药材颇为昂贵,都有人参作为佐使。此法系孙思邈在前人基础上加以发展,有独创成分。孙思邈每日亲自买药、煎药,服侍老人喝下,很快使老人十余年冷痢得愈。

孙思邈治愈之法,在《千金要方·脾脏·冷痢第八》中有具体描述。书云:“旧治痢,于贵胜用建脾丸多效。今治积久冷痢,先以温脾汤下讫,后以建脾丸补之,未有不效者。”只是此方用药昂贵,非富家不能享用。孙思邈有感于此,故又叹曰:此方虽良,“贫家难以克办,亦无可将息也”。可见孙思邈以此方治愈老随国公,费心不少。

孙思邈因替杨忠治愈冷痢,意外获得杨坚好感。然此时杨坚对孙思邈尚未充分认识,仅视其为有些本事的医者而已。待老随国公病情稳定后,杨坚便令他离开杨府,听候差遣。

此正合孙思邈之意。宇文护忽被满门抄斩,使他再次目睹荣华无常。他心里“突突”跳着,哪愿在杨府滞留。而为了报答独孤伽罗救命之恩,他亦愿为她做点儿什么。于是双方约定,孙思邈在长安之日,将定期上杨府问候。他日若离开长安,则务必向独孤氏禀报。

孙思邈经历了这一场风险,积累下与豪门打交道的新经验,为日后出入皇宫打下了基础。

七 卑微不拒 精心呵护少小婴孺

在《千金要方》中,紧挨“妇人方”排列者,为“少小婴孺方”。其所以做如此排序,孙思邈有论:“夫生民之道,莫不以养小为大。若无于小,卒不成大。故《易》称积小以成大,《诗》有厥初生民,《传》云声子生隐公。此之一义。即是从微至著,自小及长,人情共见,不待经史。故今斯方,先妇人、小儿,而后丈夫、耆老者,则是崇本之义也。”[31]此则“少小婴孺”在孙思邈心中的分量。

孙思邈诊治“少小婴孺”,同样不知起于何时。读《千金要方·脾脏》之卷得知,孙思邈在主攻热痢、冷痢及疳湿痢时,亦已接触到小儿病,故在该卷中特列“小儿痢”一篇,集方三十七首。可知孙思邈治“少小婴孺”病应在探索治疗痢疾之后。

不过,治小儿痢疾比不得治大人痢疾,治大人痢疾可通过自验,治小儿痢疾则全靠临床。由此可以推测孙思邈所花心血之多。

某日,孙思邈正给一男子治疗痢疾,忽有一年轻母亲满脸焦虑,抱了幼儿急急而来,对孙思邈恳求道:“求先生大发慈悲。我这孩子拉痢三日,软得如棉花条了。”说时两眼泪下。

孙思邈一看,猛吓一跳。见那孩子面青似黑,眼窝深陷,已是气息奄奄。孙思邈凭经验乃知,病人无分老幼,最怕脸色暗黑,此皆死相也。孙思邈刚要说话,却听得一声暴响,原来是那孩子又拉开了,还弄脏了他的襟衫。

孙思邈从未贴身接触过此等稚儿,本想实说一声“对不起”,但见年轻妈妈两行泪水,话到嘴边,成了另外的意思:“没事的,必能治。”

话说出了,办法何在?孙思邈连翻书的机会都没有,因之前从未留意过少小婴孺方。

孙思邈的确未抱过两岁以下稚子,因没这个机会。他第一个稚子患者因妈妈死于不测,活不多久便告夭亡,而他那时还在阔嘴掌柜的那儿学徒。现在却让他给这么小的孩子治病,且是痢疾,怎不让他觉得为难!

只能自己摸索,尽管风险殊大,且需得到家长配合。因之孙思邈再见到年轻妈妈时,先请对方坐下,随即坦陈风险:“我真缺少经验,故无十分把握。如相信我,就请接受治疗。如信不过,就请再找高明。”

眼见孩子呼吸越来越弱,年轻妈妈与孩子脸贴着脸,伤心泣道:“你且治吧。治好治坏,都不怪你。”

“好,那我就下药了。”孙思邈既放下包袱,便甩开手脚。他参照成人治法,开出第一味猛药。

孩子妈妈接过药方,两手颤抖。孙思邈同样心悬悬的,茫然若失。他跟在那年轻妈妈后面,看着她买药、煮药,给孩子喂药。

第一勺汤药喂下,孩子全给吐了。“别怕,再喂。”孙思邈鼓励道。

“好,喂,喂。”有医生在旁,年轻妈妈大受鼓舞。再经反复,药终被咽下。

好,孩子状况平稳了。孙思邈悬着的心放下大半。服过三剂,孙思邈视病情变化,将配药适当增减,同时继续跟踪观察孩子的药物反应。

万幸,孩子危险期终于过去,孙思邈贴身薄衫亦被汗水浸透。原来他给孩子专配的药方,是在成人处方基础上增减,将过烈的佐药去掉,以药性平和者代之,且将用量减半,煎熬留意火候。他的保守预期是,服药后首先确保不加重病情,其次争取有缓解作用。

万事开头难,何况是给小儿治病。孙思邈暗自庆幸,基本治法没错,成功到手一半,往下是如何继续完善。孙思邈受此鼓舞,胆子大了许多,自此将疗疾的目光投向少小婴孺,如同给自己推开又一扇亮窗。

孙思邈呵护少小婴孺,同样成绩殊大。仅以治小儿痢疾为例,他就给后人留方三十七首,皆系亲历而得。其中有些方子,一望而知采自民间。如:

治少小洞注下痢方有:蒺藜子二升,捣汁温服,以瘥为度。又方:木瓜取汁饮之。

又方:炒仓米末饮服之。

又方:狗头骨灰,水和服之……[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