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齐应声而起。这年轻人是东城区水利局的副局长,专门人才,他很熟悉情况,头脑管用,能够在最短时间里计算出来水量、泄洪流量、水库库容的变化情况,推及可能出现的种种局面。张子清把他留在身边。东城区长蓝荣辉被张子清安排在梅二水库,梅一水库另有一位副区长负责,当晚他们分兵把口,分别带人驻守各自的水塘。
梅三水库边有一座两层小楼,为水库和电站管理机构的综合楼,下层为工作区,上层为宿舍区。这座综合楼与水库同期修建,已有四十余年历史,带有很鲜明的旧日建筑特点,楼层很高,房间很宽敞,墙体为石砌,外观结实而笨拙。当晚张子清跟他带的人都住在这座旧楼里。小齐把进驻的干部与电站员工混编为几个小组,指定了小组长,给大家排了班,让各组轮流值夜,每班三个小时。值班人员的任务是监控水情,保持联络,一有险情即按预定程序启动应急措施。没轮到值班的人都安排在房间里休息待命。他们把站长的房间腾出来,请张子清到里边休息。张子清说有这个福气吗?
总指挥自然无须编入值班小组,但是张子清当晚哪里可以睡觉。小齐小赵等几人,还有电站的负责人及技术人员,也奉张子清之命留在值班室里,当晚不得离开。
张子清说:“小赵,去把袋里的东西拿来。”
拿什么呢?陈聪应急提供的,协助张副市长学习强渡大渡河的两瓶茅台酒。小电站设有职工伙房,有咸菜鱼干可下酒。小赵还拿来了一副扑克。这是副高级纸牌,用的是上品牌纸,质地挺括细滑,印制精美,握手中很有分量,甩起来特别顺溜。张子清说不错,今晚用得着它。
张子清喜欢打扑克。他不会唱歌,不善跳舞,就喜欢这个。到外边开会,或者下乡,有空闲时间就打一会儿,自称是“聚众赌博”。张子清是扑克高手,有对手时他能打桥牌,没对手时他就打四十分,争上游什么的也行,这方面并不挑剔,只对扑克牌的要求比较高。他不喜欢摸软的脏的卷边缺角的,所以总是自带扑克,叫“自备赌具”。这当然是一种笑谈,他这种身份的人不能那么玩,打扑克于他主要是放松,有时也帮助消磨时间,如在梅三水库的这个晚上。当晚必须守候,不能睡觉,精神压力很大,不出门巡查时,他就让大家打扑克,转移一下精神负担,也免得打瞌睡。他自己没有下场,因为兴致不高。他说脚痛,嘌呤这东西很讨厌,折磨神经。
午夜那场大雨到来时,值班室里的人们开始进入疲倦状态,扑克打得了无声息。大雨轰然而下,巨大的声响把大家一下都打醒了。小齐跑出值班室,到走廊上观察,很快又跑回来报告:雨下大了,看起来比中午那一阵还厉害。
张子清说:“把人都叫起来。”
好一番紧张,大家各就各位。
这种时候最是神经难受。
午夜两点,李龙章亲自给张子清打电话询问情况。当晚李龙章守在市防汛指挥部,寸步未离。张子清告诉他这里雨大,大家坚守岗位。目前情况正常,梅三健在。
“什么?”
张子清说水库健在,也就是依然完好。
“还在泄洪?”
张子清说是的,从下午泄到此刻,库内水面已经有效下降,安全系数大大增加。
“需要继续吗?”
张子清说恐怕是,特别是这会儿雨又这么大。市区吃紧吗?
李龙章说平川江水面暴涨,市区积水情况午夜前有所缓解,目前又迅速扩展。梅溪下泄水量大增,对市区排水造成了巨大压力,目前所有排灌站全部满负荷运转,还是不能有效控制局面。
张子清说他清楚,梅三这里压住,下边会缓一点。但是现在绝对不能控,一旦有事太危险了,咱们承受不起。
“市长,眼下最折磨神经,但是还得撑住。”他说,“不能给压垮。”
李龙章沉吟不语,好一会儿才说:“有你老张在那边守着,我放心。”
大雨持续不绝,毫不歇气地下了几个钟头。凌晨时分,李龙章终于撑不住了。他再次给张子清挂来电话,说市区情况紧急,面临全面内涝,城北一带已经一片汪洋。有一个因素加重了灾情:目前正值天文大潮,沿海潮水高涨,平川江洪水遭大潮顶托,无法迅速入海,形势异常严峻。李龙章说市防指已做紧急研究,决定安排上游一些情况允许的水库根据实际可能适当拦洪,减轻平川江和市区排涝压力,梅溪这边可能也得采取一些措施。专家和相关领导分析了数据,认为梅溪上游三个水库情况较好,没有问题,特别是张子清去后紧急泄洪,目前库情水情都比较稳定。建议适当拦洪,减少梅溪流量。这边已经撑不下去了。
张子清说:“这是谁的建议?陈聪,还有那个电站老板?”
李龙章说几位专家的意见基本一致。
张子清说情况可能确实如专家分析,但是他觉得实在不敢冒这个险。梅溪这几个水库要是垮了,那可不得了。
“是多来米骨牌。”
“多米诺。”
张子清说不管什么骨牌,肯定是前所未有的惨重,比内涝的损失惨重万倍,现在只能两害权其轻。千万还得撑住,不要先让自己垮了。
这话说得有些过头,不是下级对上级的合适方式,张子清心里明白,但是还说,他就这风格。李龙章沉吟不语。
“市长,这种时候大家都不敢太从个人考虑。”
他故意说含糊些,他知道李龙章听得明白。什么叫个人考虑?市区内涝,必然先涝东城。东城小涝一番问题不大,解释得过去,毕竟低洼加雨大。如果东城大涝,损失惨重,人们就要质问了,你们早哪儿去了?为什么会搞成这样?只有老天的事,没有人的问题吗?当初下水系统怎么搞的?后来为什么不及时修补?谁该为此负责?这些质问将直接指向李龙章,他自己很清楚。以目前的情况,把梅溪的洪水控制住,减轻东城灾情,既是为东城百姓负责,实在也是为他自己考虑。人都免不了要为自己考虑,但是有些时候太多掺杂这种考虑,人就会撑不住,就会动摇,会本能地倾向于自保,会极力说服自己,认为情况不像估计的那么严重,最坏的局面不会出现。眼下本市市委书记远在北京学习,李龙章是现场最高首长,这种状态下做出决策,后果将难以料想。可能最后什么事都没有,或者就是难以承受的灾难。
李龙章说他要再考虑一下,匆匆挂断了电话。
他又坚持了一个小时,最终做出了决定。他没再直接给张子清打电话,由市防汛指挥部下达了命令。由于沿海潮位正在接近最高值,市区内涝压力空前巨大,指挥部要求梅溪上游三座水库迅速转入拦洪,配合市区排涝渡过眼前难关,待大潮减退之后,如需要再继续泄洪。
小齐把市里的命令报告给张子清,年轻人脸色发青,话音发抖。
“张,张副市长,我们怎么办?”
张子清立刻打开手机,准备给李龙章挂电话。手机还没接通,他又把翻盖关上。
“这时候他听不下去。”他一摆手,“咱们继续观察,然后再说。”
十几分钟后,他让小齐向市防指回复,雨水依然很大,上游来水集中,建议继续加紧泄洪,以保证水库安全,防范大灾。
市防指那边没有立刻答复。他们一定是进行了紧急磋商,这个过程一定很痛苦,是一种未麻醉状态下的刮骨疗伤,神经剧痛。
十几分钟后答复到了,很强硬:“坚决执行市防指命令。”
张子清站在值班室窗前,看着水库上的雨幕,好一会儿,一言不发。
最后他说:“执行。”
小齐跑出去布置。张子清坐在值班室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几分钟后,他交代小赵出去,把小齐找回来。
“你给我说,咱们这口水塘到底能不能撑住?”他问小齐。
小齐支支吾吾,说市防指决定了,应该,应该没问题。
张子清说:“别管是谁决定,说你的看法。”
小齐说,汛前他们做过排查。梅三水库尽管库龄较长,情况还是相对较好,基础比较牢靠。上游那两个小水库年代虽短,情况反不如梅三,有不少隐患。万一它们垮了,都砸到梅三这里,那可能就撑不住了。
张子清立刻吩咐给蓝荣辉打电话。蓝荣辉在梅二回复,他那里情况目前正常,接到市防指的命令后,已经采取相应措施了。
张子清说:“你千万小心,严密监控。一有迹象马上报告,在还来得及之前采取措施,你要耽误就坏事了。”
他也给梅一打电话,对方电话占线。等了会儿手机铃响,张子清以为是梅一打来报告情况,一听却不是。打电话的是老宋,省里的一位老友。
“老宋你真会挑时间,”张子清感叹,“不会又是谁死了吧?”
老宋一听张子清是在水库上,天下大雨,险象环生。他连说好哇。
“撑着吧,已经到头了。”老友说。
这个电话是报信的。老宋告诉张子清,“那件事”已经“过了”,一切顺利。什么事呢?怎么过的?一概未经点明,说得含含糊糊,因为不需明白,两人彼此清楚。
张子清笑了笑,说这消息其实不怎么样,跟报丧也差不多。
老宋说:“怪你自己。”
张子清说没错,咎由自取。
“你那里现在很麻烦吗?”老宋问。
张子清说麻烦不要紧,他非常担心这一坎过不去。
“那么严重?”
张子清说这里面临崩溃。
收了电话,张子清看小齐小赵都还站在一旁。他问:“堤上情况怎么样?”
小齐说正在下闸。这水库是早年修的,比较陈旧,许多操作还得靠人手。大雨中人工操作困难很大,也危险,得特别小心。由于设备老化,维护不足,一些生锈的机械部件没有及时更换,时常卡位,动作起来特别费劲费时间。
张子清说具体技术问题他不熟悉,小齐负责处置就可以,他这里只管大的。现在他定一条,把操作工人先撤回来,暂停执行。
小齐大惊。
“你们去办,”张子清说,“市防指那边我来说。”
小齐迟疑。
张子清说:“情况你比我清楚,应当防备最坏的可能。”
“可是,可是。”
“我在这里你怕什么?”张子清眼睛一瞪,“快去。”
年轻人转身,快步离去。张子清指他的背影对小赵说:“跟上他。”
十几分钟后张子清接到了李龙章的电话。李龙章什么都不解释,为什么决定梅三关闸,为什么不再听听张子清意见,为什么由市防指直接下达命令,不说,只问一条。
“梅溪水位还在快速上涨,你那里怎么搞的!”
口气很不好,他肯定急坏了。
张子清说:“市长你冷静点。”
“你们到底行动了没有?”
张子清说正在下闸,但是闸门上的一些部件锈住了。
“胡话!”
张子清说是真话。现在正在刮除铁锈,修理部件,然后上点油试试。
李龙章气得说不出话来。
张子清发笑,说李市长怎么又嚷嚷起来了?当年也那么嚷嚷,行吗?
好一会儿,那边也笑了,说哎呀,真是昏了头了。
“老张你来这里坐几分钟试试,”李龙章说,“急死了,跳河的心情都有了。”
张子清说怎么可以呢,李市长是要当总理的,还早着呢。
李龙章说眼下到处告急。防洪堤目前是稳固的,不会有问题。但是潮水正高,洪水泄不下去,市区内涝严重,一些街道现在开冲锋舟了,水还在涨。
张子清说他领教过这种场面。
张子清在下边当过一任县长。到任之初,他那个县遭受一场水灾,有个山区乡镇被水淹没,他带着县武警大队的兵赶过去救人。当时还没有冲锋舟用,他们靠小船、皮筏子和救生圈在镇子里划。那场灾不算特别大,却损失惨重,全县死亡二十一人,那个乡镇死了十二个。上任伊始,他就挨了一个严重警告处分,教训惨痛。事过之后,该县有个老同志给他打电话,劈头盖脑骂他一顿,历数县政府组织救灾过程中的种种无能与不当,问他怎么当的县长?干什么吃的?这老头是离休干部,跟他父亲很熟悉,是北方人,山东或者什么地方的,讲话口音重,管“人”叫“银”,管“民”叫“命”。老头说不该死那么多“银”,你不是救“命”水火,是把百姓的命往水火里送,你们家老头怎么教出你这种儿子?这些话对他刺激很大,“救命水火”就从那里来。老干部为什么拿那么重的话骂他?因为他有失误。那镇子被水围困,死了那么多人,主要原因是一座新修的小水库突然崩塌。那水库质量有问题,是前任县长的责任,但是他也有份,他到任的第二个月,水库落成,是他去剪的彩。
张子清跟李龙章说当年那个水库。李龙章在电话那头一声不响。
“现在我头脑里想的就是这个。”张子清说,“这种时候尤其要坚持住,撑过去就过去了。”
“怎么撑呢?”李龙章说,“水再涨就是屋倒人亡。人命关天啊。”
张子清说这时候不能慌。首先清楚一条,大的自然灾害时常发生,人类还无法控制,不幸碰上了,不是谁的错,认真应对,千方百计减少损失就是了。以他的体会,这种时候不要顾虑太多,乱了方寸,仓促决断,会导致失误。心存侥幸或者怕这怕那都不行,一定要经得住。总结经验教训那是另外的问题,例如市区排水系统,决策时警惕金耳环,更多地考虑危难,灾难时刻无法根本避免损失,局面也会好一些。
李龙章不语,随后语音一变,厉声道:“现在不讲这个!”
张子清没回答。
好一会儿,李龙章又缓下气来。他竟然转开话题,不提洪水了。
“省里那事知道了吧?”
张子清说知道,有老友给他打过电话。
“祝贺啊,如愿以偿。”
张子清发笑,回了句粗话:“如愿以偿个屁。”
李龙章把电话挂断。
没多久孙庆明的电话赶到。孙庆明通知张子清,市政府决定召开紧急会议,研究决策当前抗灾的重大事项。请张子清即刻返回。
“这种时候还开什么会?不对吧?”张子清问,“一定还有原因?”
孙庆明在电话那边咳嗽。
“张副你快回来吧。”他说,“市长要你无论如何立刻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