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赵新海和秦子珺两人进入了云安县城区。冬天的九点已是一片漆黑,街道两边民房中透射出的点点昏暗的灯光,给这座小城增添了无穷的神秘感。
赵新海领着子珺从北关进城时路过城关中学,他想还是进去向他的老师打探一下情况,一进学校大门,就感觉学校吵吵嚷嚷的,有很多学生还没有睡觉,但又不象是本县的学生,说话的人操着不同的口音,经过仔细一问才知道,学校已经于前几天开始停课闹革命了,成立了学生接待站,接待全国各地南上北下的学生。这里住的有四川、湖北、安康、汉中以及邻近几个县的学生还有本县区镇上来的学生,有的已经住了两天了,有的还是和他们一样才到这里。他们本来想打听一下西北大学学生的情况,问了几处,都说不知道。他们也是又饿又累,就到登记处领了餐票和住宿证件,就到食堂打饭。食堂里还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在吃饭,饭堂的中央挂着一个大气灯,灯焰一闪一闪的,好象是七月鬼节时墓地上的灯笼。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
子珺本能地向新海身边靠了靠。吃饭人不多,不需要排队,他们领到了两个馒头和两份烩面片。这种食宿的接待是免费的。他们还没有去找宿舍,就在食堂里找了张桌子,把背包放下来,拉条凳子,他们坐下来开始吃饭,面片已不太热,子珺就只吃了烩面说已经饱了,新海的确饿了,把烩面带两个二两的蒸馍全都吃完了,又向师傅要了点水喝了一口,就提着背包先去帮子珺找女生宿舍。
女生宿舍在前院子的大教室里,里边住了二十多个学生,学校提供的也有一部分被褥,子珺让新海等着她进去找了个位置,把自己的背包放上去,就出来要和新海一块去找男生宿舍,新海说:算了,你洗洗早点睡吧,在这里上了几年学,这里地方我熟我自己去找。
学生们都是南来北往的,松散的集中在这里的,大家出出进进,一直闹腾到十一点多才陆续睡安定。
子珺刚刚迷着进入梦乡,梦中总是在找新海,不知新海住在哪里,找到一个许多人的地方一个个看,最后都不是新海,子珺很着急,不料一脚踩空从高坎子上跌了下来。惊醒的子珺,发现同学们都在起床,一个女生踩着她的床板一闪,才使她有高处跌下之惊。她用手电照着看了一下手表是凌晨三点半,怎么都在起床穿衣服,就问邻铺的一个女生,你们起早赶路吗?
那个女生象看怪物一样看了她一眼,吃惊地说:你不知道大家是起来游行吗?欢呼毛主席最新指示的发表,刚才不是还吹哨子了吗?你没听见?每次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最高指示、最新指示,什么时候传到这里,就什么时候起来游行欢呼。赶快起来,一会我们都走了你就撵不上了。
子珺赶快穿衣服,她这一阵满脑子里都是新海,不知他有没有地方住,这阵知不知道游行的事情,唉,昨晚该跟他一块去找宿舍,也就知道他住在哪里了。
秦子珺是最后一个走出宿舍门的学生,她们住的是前院子的初一甲班教室,所以后院子的男生也都在这里集合好了,新海一个人站在离她宿舍门最近的队外,见子珺出来,就轻声喊她站在自己的身边。不一会锣鼓队也准备好了,已经敲开了,前面有两个学生手提马灯,为队伍照亮,有很多学生手上都握着红绿纸做的小旗子,有些老师在按报到登记册子清点人数,一切就续,大家呼着口号“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打倒判徒工贼”“热烈庆祝党中央工作会议的胜利闭幕”、“热烈欢呼毛主席最新指示发表”、“毛主席万岁!”学生们个个情绪激昂。游行队伍走到中街,国营旅社门口,李月皓和王敏等六人站在门口等着,见游行队伍过来就加入进来,子珺喊了王敏一声,王敏激动的差点要跳起来,赶快告诉李月皓他们,大家见子珺赶来了也纷外高兴,只是这种场合,又都压抑着,卷进队伍里一块呼口号,向前走去。
游行结束,天已晨曦微露,兴奋的学生们已经没有了睡意,大家梳洗着,准备去吃早餐。有些学生准备就驻扎在这里支持云安县的文化革命;有的准备启程向北走到古都西安,到陕北延安去瞻仰红色革命圣地,学习那里的斗争经验;本县底下区乡的同学有些准备下安康去重庆,看早年革命家是怎样在渣滓洞、白公馆与敌人周旋的,再到松林坡去感受一下烈士们慷慨就义的浩然正气。
留守在这里的远不止秦子珺、李月皓、赵新海、王敏他们七八个人。本县没有出去的学生也已经发动起来了,县上的各级领导干部除武装部外普遍“靠边站”,接受造反群众的批判和斗争。
李月皓这几天在这里已经和当地的积极分子联络好了,准备在全县搞一个较大的批斗大会,把县委政府直属机关的“当权派”交给全县人民,让人民群众来揭发他们的反动罪行。
县委副书记楚仲庆这几天几乎每天都要被贾有亮拉出去游斗一回,每一次的游街,都要拉上他的妻子林月梅陪斗。看到妻子即将临产,小腿和双脚肿得发亮,楚仲庆向李月皓和贾有亮哀求能否让他妻子在家里学习毛主席语录,自己上大批判会上怎样批斗都行。
李月皓看到楚仲庆的妻子是真的站不了,也走不了了,若再这样下去怕真会闹出人命,就与贾有亮商量,今天的大会就答应让他妻子在家里学《毛泽东选集》和写检查。
楚仲庆被拉到城关中学的大操场上,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已站了几十个“当权派”,有的戴着高高的纸帽子。男女“走资派”相同的地方就是每人的脖子上都挂着一块特制的大木牌,上面写有罪行和倒着写的姓名和姓名上打的大红“X”,个个形容枯蒿,面无人色。所不同的是有几个女的脖子上还多挂着一双烂鞋,披头散发。
天色阴沉着,上午一点多开始下起了鹅毛大雪,一站几个小时,有的走资派连吓带冻就尿湿了裤子,冷的直哆嗦。
台子下面各行各业的人和中小学生万头攒动,任何人只要你觉得台上的某人不顺眼,你就尽可以上去调整,质问,还可以掷东西打他们,反正这些人就象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你不打,它就不倒”,“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阶级斗争一抓就灵”。不打他们是不会自己投降的。
楚仲庆被拉走后,他的妻子林月梅给两个孩子做了点饭让他们吃,自己这几日游街批斗,腰痛得站都站不稳,她就想先上床躺一会再学习,结果刚躺了一会,被贾有亮派来监视她的于小刚发现了,就逼她起来学习毛主席语录。
她刚往起一坐,感觉腰痛得剧烈,她想自己怕是要生了,就给监视她的那个十六七岁的学生模样的小伙子说,能不能去医院帮我请个医生来接一下生。
于小刚是贾有亮的亲信,贾有亮一直让他把林月梅盯紧些,怎么能离开去请医生,不可能。他就说:你不要耍花样,这时候哪有医生给你接生,医生都在开大批判会,你给我老实呆着,不许乱说乱动,否则我对你就不客气了。他还抖抖手上的一条武装腰带以示震慑。
林月梅看了看女儿,想女儿虽然聪明伶俐,但由于两岁时一次高烧用药的失误,从那以后就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让她去请医生是不可能的;儿子楚江波才五岁多,他连医院在哪都找不到。她没办法,只好去烧开水煮剪子,蒸棉花纱布之类的东西,因为她已生过两个小孩了,她决定自己来处理接生要做的事情。
在每次疼痛的间歇,她就赶快做些事情。不一会儿,首先见红了,羊水还未破,她知道时间还早,因为两次疼痛的时间间隔较长,宫缩较慢。
她自从怀上这个小孩,就没有去检查过胎位,不是她不知道应该检查,而是自五六月份开始,县上的政治形势就很紧张,政治学习也很多。想着前两个都顺顺地生下来了,也就没有去检查。
宫缩加快,她把两个小孩都赶出房子,让他们不要进来。然后关上房门,把东西都放在手边上,她就脱掉裤子靠在床边上坐着。
医学科学证明,天下第一痛就是生小孩时的肚子痛腰痛,其次才是肠梗阻,再次才是肾结石等等。那么用刀割肉与生产痛已不可同日而语。
林月梅痛得脸上汗水直往下流,羊水也破了,疼痛已是一阵紧似一阵,但就是生不下来。时间半小时、一小时的过去了,已到了下午的七点多。难产的林月梅,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慢慢地她感觉不到痛了,她的知觉已经丧失,慢慢的她感觉自己象一团云在轻轻的向天空飘去,她的意识渐渐的模糊起来,她终于停止了呼吸。
在外面蹲着的哑女和江波,又冷又饿,他们就定定的蹲在灶房的案板边,等着妈妈干完了事情来给他们做饭吃。
外面的雪一直在下着,地上已积了厚厚的一层。一直在外面徘徊的于小刚,也许是嫌冷,对林月梅咋咋呼呼地恫吓了一阵就跑得没影了。
秦子珺自从昨晚与李月皓他们见面后,简单地给王敏说了她走失的情形,并把新海介绍给他们认识了。游行结束,她和新海依然回到城关中学,准备找些资料把这里的情况熟悉一下。她们在学校一个教室临时改造的会议室里看完了近期云安县文化革命组织情况和活动情况,以及被揪斗的“走资派”的个人档案、罪行资料。
看完资料已是下午六点多了,批斗大会仍然没有结束,中午吃饭,走资派们都是在台下集中吃了发给他们的一人两个蒸馍和半碗稀糊汤。
下午的会是斗谁谁上台,回答群众的揭发提问,拒不认罪的就遭毒打。
楚仲庆被拉上台后,贾有亮亲自上台质问:你老实回答,你是不是对革命群众的革命行动不满?你是不是想在云安县搞资本主义的那一套?你在当公安局长时是不是残害过革命同志?你放老实些,下边马上有人站起来呼口号:“打倒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楚仲庆”。“楚仲庆要向人民低头认罪”,口号声此起彼落。
楚仲庆就是拒不交待,也不认罪,他还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向党负责,我对得起人民、对得起党,我没有啥可交待的。
贾有亮恼羞成怒,他就走上台前从后面揪住楚仲庆的头发,让大家认清他的反革命的嘴脸和面目。并抽了他两个大嘴巴,楚仲庆的鼻子出血了。
台下又是一阵口号声援。
楚仲庆不认罪,其它的走资派就无法向下进行。台上是一阵质问,一番毒打,僵持在持续着。
秦子珺与赵新海准备到几个重点单位走走看看,最起码熟悉一下地理位置,也便于以后开展工作。
八点左右,她们两人来到了县委院子。里边一片漆黑,这里边是走资派集中扎堆的地方,所以人都在会场上,不是在台上挨斗,就是在台下揭发问题。
县委大院是一个大门对着北边的院子,门的右边就是老城墙的东门,这个长方形的院子就是依着城墙向南扩展而成的,院中有石子铺砌的人行路,两边是办公区,走到最南端有一个一亩地左右的苹果园,沿果园向前进左侧小木门到后院里是县委机关的生活区,县委的主要领导在这里都有一间大套间住房。
这个生活区的院子里也是黑魆魆的,唯独一间房子里亮着灯,却没有一点动静,门是虚掩着的,子珺就和新海迎着这扇门走上台阶。轻轻的一推门,子珺愣住了,门里的小灶边,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小孩,见她推门,就静静的看着她和身后的新海。因为害怕子珺她们是造反派换班监视的人,什么也不敢说。尤其是楚江波,一个五岁的小男孩,修着短短的小平头,黑黑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双眼皮上闪着密匝匝地长睫毛,挺直而精致的鼻子,红红的嘴唇紧紧的闭着,凄凄楚楚的看着子珺,子珺觉得这个小孩,硬是可爱极了,只是他的眼神很无助。
子珺又看看旁边的女孩,想这两个一定是姐弟俩就说,新海哥,你看他们多可爱。就问,是你们两人在家吗?爸爸妈妈呢?你们吃饭没有?
已成惊弓之鸟的江波不敢说话。
子珺就用手摸了一下江波的头,又拉了一下女孩的手问:冷吗?妈妈呢?是开会去了吗?小女孩用手比划,意思是她听不见,再问也是白问。
于是,子珺就问江波:她是姐姐吧?江波点了一下头。子珺又问:她听不见吗?江波又点了一下头。
子珺见他不说话,想肯定大人是被批斗的对象,否则小孩不会如此战战兢兢的。就说:不要怕,这位是大哥哥。用手指向新海,又说:我是大姐姐,你叫啥名字?爸妈干什么去了?
楚江波人虽小,特别懂事,尤其是这几天的变故让他变得更懂事,就说:爸爸被拉走了,妈妈有病在里屋睡觉。
子珺又问:你吃饭了吗,冷吧?
江波说:等妈妈病好了起来做饭吃。
子珺听说他妈妈病了,就准备进屋里看看,反正已经来了,子珺轻轻地敲了几下门,屋里没有回音,赵新海上去重重地敲了几下门。屋子里仍无任何动静,这时子珺和新海脑子里闪出一种不祥之兆,怕有不测。子珺心细又问那个小男孩:你妈妈真的在里边睡觉吗?小男孩点点头“嗯”了一声,子珺感到不好。就推门,结果门推不开,好象是里边用什么东西顶着。
新海说:你小心碰着,让我来。新海用力一推,好象里边凳子倒了,门开了一条缝,新海没看见人先看见地上一大滩血,就说子珺,你看。子珺就往里挤,进门一看她呆住了。吓得子珺惊叫一声,转身扑到赵新海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