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队长说:“那你怎么舒服怎么坐吧。讲讲,被带到炮楼后,小半天的时间里,藤野那厮都问了你些什么,让你做了些什么?”
王文琪感受到了乡亲们对他的友善,也感受到了罗队长将他视为“自己人”那份信任,心中一点儿顾虑没有了,放心大胆地说:“藤野那厮没文化,被我骗得一愣一愣的,所以才没加害于我……”
见大家都看着他笑。他被笑困惑了,收语缄默。
韩成贵就说:“藤野那厮是罗队长发明的说法,我们早就跟着那么说他了。现在你也那么说了,我们是高兴地笑你。”
王文琪听罢也笑了。他说他被带到炮楼以后,刚开始藤野还是煞有介事地审了他一通的。但一听他说出他老师的名字,态度顿时变了,对他多少有点儿礼貌了。因为那是一个在日本几乎家喻户晓、德高望重的日本文化大师级人物的名字。只要上过中学的日本人,没有不知道那个名字的。因为日本中学语文课本中,几十年来一向收入着那位著名的日本文化学者的文章。而且现在日本军队里的不少中高级军官,都以当年曾是他的学生为荣……
韩成贵忍不住问:“日本也有那等人物?”
王文琪说:“日本毕竟也是亚洲的一个文明古国啊,古往今来,那样的人物当然也不少了。”
罗队长问:“你怎么会成为那样一个日本人的学生呢?”
王文琪孩子般笑了。他说自己根本就不是那样一个日本人的学生,也不可能成为那样一个日本人的学生。因为那样的一个日本人,已快九十岁了,患了老年痴呆症了,大小便都失禁了。但自己日本老师的老师,确乎是那样一个日本人的学生。由于老师器重他这个中国学生,便带他去拜见了老师的老师。老师的老师是东京大学的一位副校长,在日本知名度也很高。老师的老师一高兴,那天就带他的学生及学生的中国学生,去探望自己的老师。一个患老年痴呆症了的人,几乎什么人都不认识了,其实一句话都没说,只不过活偶像似的坐在榻上接受观瞻和敬仰而已。老师的老师却偏说自己的老师分明是认得自己的,因为自己叫他老师时,他微微睁开了一次双眼。而所谓拜见和接见的过程,也不过就是在二十几分钟里,老师的老师流着眼泪在颂扬自己的老师在文化方面为日本做出的丰功伟绩和留下的宝贵成果。而自己,也只不过始终低着头,陪自己同样流着泪的老师在倾听罢了……
大家站累了,都纷纷找地方坐下了。
罗队长问:“藤野那厮信你的话?”
王文琪说,开始是不大信的,接着半信半疑,后来全信了。说他和藤野那厮对过了几句话,立刻就判断出那厮是个胸无点墨的鬼子。并且凭自己看日本人的经验也看出,那厮手下的鬼子,穿上军装来到中国以前,大抵都是日本的农家子弟,一个个没读过几年书的。他说自己二十岁就到日本求学了,三十多岁了才回到中国,在日本也可以说是阅日本人无数了,穷的富的城里的乡下的各个阶层形形色色的日本人自己接触得挺多,那点儿判断经验是有的。正因为有,所以敢唬藤野那厮。说依他看来,那厮连中学也肯定没学好。因为课本中既然收入文章,那就不可能不注着作者的出生年份。而且老师讲课文时,也会首先讲到这一点。如果那厮是一名好学生,当记得十分清楚。人中学阶段的记忆力是神奇的,记住了的事往往一辈子不忘。而那厮如果记住了,暗自一算,立刻就会作出判断,他根本不可能是那位日本文化学者的学生。也正因为他看出了藤野那厮忘得一干二净,所以才敢骗那厮……
有人问:就因为你说的那么一种关系,藤野那厮居然就对你以礼相待了?
王文琪看出,包括罗队长在内的所有人,对他的话可信程度有保留了。
他看着韩大娘又说:“大娘,对不起您了。他们一回到炮楼里,藤野那厮就下令把您那头小猪给杀了。按那厮的意思,是要烤了吃。这时我说,太君别烤了吃呀。不大的一头小猪,烤了吃片不下多少肉来的。您一个人大饱口福之后,剩下的肉就不多了。您手下还一个班的士兵呢,他们肯定会对您有意见啊!您是这炮楼里的最高长官,与部下有福同享,部下才会忠诚于您嘛!大日本皇军的武士道精神,才能被您发扬光大嘛!……”
众人便都望着罗队长了。显然的,都不知该怎么表态了,都想先听听罗队长说什么了。
罗队长看着王文琪,不动声色地说:“往下讲。”
王文琪说:“藤野那厮就问我那该怎么享用?我对他使了个眼色,他就让部下退去了。于是呢,我机密地对他说,太君,炖了吃呀。加入土豆萝卜,不是能炖成一大锅吗?熟了后,您吃一大碗肉,您那一个班的皇军弟兄也可以捞些骨头啃啃。那厮拍拍我肩,笑了。接着就改命令了,不烤着吃那头小猪了,炖着吃了。炮楼里的厨子也是鬼子兵,不是伪军。怕不由他们鬼子兵当厨子,哪一餐里被下了毒药,集体的呜呼哀哉了。那是厨子的鬼子,显然厨艺不怎么样,将猪蹄猪尾巴猪内脏全扔了。我又对藤野那厮说,别扔啊,都是好东西呀。那鬼子兵厨子不知怎么做,我说我会。于是藤野那厮就命令鬼子兵厨子跟我学着做,其实是从旁监视着我做。我呢,也不管监视不监视的,挽起袖子就细细地做起来。什么熘肝尖、炒肺片、爆猪肚,总之猪蹄猪尾巴猪肠子猪腰子一样没糟蹋,一盘接一盘做了好几盘,鬼子们一个个吃得很高兴。藤野那厮更是吃得眉开眼笑,还找出半瓶酒来,让我陪他饮,跟他划拳。我不陪也不行啊……”
韩柱儿又突然骂道:“真他妈会溜须拍马!”
竟没人训斥他了。
王文琪低下头说:“我承认,作为一个中国人,在藤野那厮和那些鬼子们面前,我是表现得一点儿中国人的骨气都没有了。我怕我一表现骨气,惹恼了那厮,我的命就没了。对于他们鬼子,杀死一个中国人有什么呀?还不是想怎么杀就怎么杀么?我打定了主意,能活着离开炮楼才是目的。我想,如果我残了,甚而被杀了,韩大娘和柱子心里,还不一辈子都会留下是伤口的记忆啊?我绝不能使事情变成了那样!最好是毫发无损地走出炮楼,那才是我这个中国人的胜利!所以我一口一个太君,一句话一弯腰,低三下四,阿谀奉承,使出浑身解数尽量讨好他们。在陪藤野那厮饮酒划拳时,我继续骗他,漫不经心似的,隔会儿就从嘴里说出一个那厮肯定也听说过的日本大佬的名字。那厮每听到一个名字就愣一次,接着就问我是怎么认识的。我呢,装出不想告诉他的样子。他呢,还生气,逼我非告诉他不可。当然正中我下怀了,编出些我与某些日本人的特殊关系,接着骗。当他听我说我是日本某黑社会大佬家的常客,眼睛都直了。我说那是因为我用针灸、推拿和中草药相结合的医法治好了对方腰腿疼的病,他立刻说他也腰腿疼,当即就让我也为他按摩、推拿。幸亏我是名医后代,自幼在父亲的指导下学过,谙熟此道。否则,露馅了……”
有人问:“你也学过厨师吗?”
王文琪说:“那倒没学过。可咱们中国男人,谁还不会弄那么几样菜呢?”
罗队长终于也说:“难怪你毫发未损地回来了。你刚才的话对,你不但救了柱子一命,还能平安无事地回来,这确实就是胜利。你要是出了个三长两短,我作为武工队长,肯定是要替你报仇的。那么一来,咱们的武工队员免不了也会有伤亡。你也不要觉得自己丢了咱们中国人的脸嘛,那叫机智,是另一种勇敢。”
他这么一说,大家就都频频点起头来,也都说是啊是啊。并且,都对王文琪刮目相看了,目光中流露着敬意了。
而韩柱儿,那会儿又佯装睡死过去了。
“罗队长,”王文琪非但没变得意了,看去反而忐忑不安了,他吞吞吐吐地说,“您不必表扬我,我也不配您的表扬……我……我还是深感罪过的,因为……因为我将咱们的一项国家机密泄露给鬼子们了……”
他的话立刻使轻松了的气氛变得严峻了。人们瞪了他片刻,又都将目光望向了罗队长。连罗队长的表情也立刻挂霜了,低声说:“那,那你可得老老实实交代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