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祖微笑着说:“这一千多年来,你屡次和我下界,可有所感悟?”
隋灵未言先笑,说道:“佛祖如不怪罪,我就和你说实话。”
佛祖微微点头说:“但说无妨。”
隋灵说:“每次和您下人间,看那些人因为因果报应而受劫难,却往往都是来世才受到报应。有多少人会明晓自己受难是因为前世作孽深重?如果能将报应施加于现世,岂不是更能让世人明白‘恶有恶报’的道理?如此,才更有说服力去劝世人行善吧。”
佛祖听罢,低头不语。
隋灵说:“这只是我的浅见,比不上佛祖和地藏王的高瞻远瞩。”
佛祖只是说:“听起来也有些道理可寻。我听闻了你和天医相慕之事,看来以后点化你来我的池中,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隋灵浅笑着地说:“还真的被明月给说准了,您果然会纠结我的去向。修行是感悟,我常和您行走人世点化众生,去地藏王那里谈论辩证因果,也是在感悟。为何一定要纠结我是否入池为莲呢?我不过是换了地方居住而已,禅思的心却没有变。”
佛祖听了隋灵的话哈哈大笑道:“有些道理,这次倒是我钻了牛角。有了明月,你对人间温情的体会,应该会更加深刻些。”
隋灵低头轻语道:“是吗?”
佛祖这一次,但笑不语。
远处在庭院中欢聚的人们,都穿戴着华丽衣饰,演绎着一幕幕虚幻的才子佳人的戏码。不断有小童手提着一盏小小宫灯,给一对对迫不及待地要共度良宵的人们照着花园里的小径,烛火从胭脂红的纱面透出来,将人面映衬地半明半暗,不甚狰狞。
隋灵站在佛祖身侧,看着远处与这一边略显空寂的院落完全不同的繁华,用平和的语气说:“这男女之事,居然让人如此地趋之若鹜,乐此不彼。”
佛祖并未接过隋灵的话,而是指着一间偏僻的厢房催促道:“我们去那边的厢房处,时辰差不多了。”说罢,佛祖自己先走了过去。隋灵也立刻跟上他的脚步。
此处似乎和幽静雅致是绝缘的,厢房的周围花圃里种了不少的花草,虽然花季正旺,却让人有一种杂乱无章的感觉。一丛翠竹边的槐树上挂着一个静静的秋千。拴着秋千的长绳倒是装饰了不少鲜艳的飘带和花结。不远处的厢房窗户露出了昏黄的光线,似乎屋里只点着一根蜡烛。
隋灵走近了就看见,发黄的窗纸上映着一个低头的影子正在说着话。虽然隔着紧闭的窗户,却也传来了她闷闷的声音:“我说姑娘,我真的努力了。大人那个衙门家,我连门都进不去。我已经使了不少银子了,大人的随从说,近日大人忙于公务,等他有空了,就会来看你的啊。你还是好好养身子。”话音未落,便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给打断了。
根据窗户上的影子看起来,那个站着的人在忙着拍着咳嗽人的胸口,她的声音也变得低沉了:“姑娘啊,不要着急,大人肯定会来的。兴许是最近真的很忙呢?”
咳嗽声止住后,一个嘶哑的声音说:“翠鸢,我觉得我就快不行了,我要见见铃玉。你现在就去告诉他,我一定要在死之前见见铃玉!”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似乎不会再停下的剧烈咳嗽声,屋里的人大概又在手忙脚乱地为她顺气。
隋灵刚要无聊地打个哈欠,忽然屋子里的声音变得高亢起来了,伴随着咳嗽声里夹杂着的阵阵的呕吐声:“天哪,姑娘,你吐血了!我去给你叫大夫。”这话才落,原本紧闭的门边突然如同狂风肆虐过了似的打开了,一个天青色的人影从里面飞也似的冲了出来,并且带过了一丝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天青色的人影很快就消失在了暗影的寂静而投入另一边的光影浮华所在。
佛祖侧脸对隋灵说:“我们进去吧,她已经死了。”
隋灵轻点了一下下颌,便跟着踏进了大开的正门。屋子的甜腥血味比外面更加地浓厚,在忽明忽暗的蜡烛光中,依稀可以看见周围的墙壁上林林总总地挂了不少美人嬉戏的丹青,美人们的面容却在这不是非常明亮暖人的光线中看起来异乎寻常地狰狞。
玉续瘦弱的身子正无声无息地侧躺在窗下的贵妃榻上,刺目而猩红的血从她的嘴角一路宣泄而下,染红了床榻上描绘着绚烂牡丹的被褥和地上冰冷的青砖。她的一只手无力地半张着垂在半空,似乎死前曾想徒劳地抓住什么。
而在床尾处,一身素衣的玉续正迷茫地看着床上的那个自己,脸色如皋。佛祖便冲着站在床尾的玉续走了过去,他走到玉续的面前,伸手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只见,玉续的眼里如有一层雾霭被吹散了开来,她的眼神立刻变得清明了起来。她转脸看见佛祖正温和地看着自己微笑,立刻矮身行礼,“净言见过佛祖。”
佛祖用和煦如午后阳光的声音说:“净言,今日游历已期满,我带来了泠冷水净涤你的凡间尘埃。然后,你便随我去了须臾山归位,继续修炼吧。”
净言却抬头看着佛祖说:“佛祖,开言不想回去须臾山了。我还是想做我的玉续,守护我的铃玉。我还没能看到他成家生子,在官场上意气飞扬。看不到这些未完的心愿,我无法放下。”
佛祖微微地皱起了眉头:“你应该明白,你这次一旦去了地府,便是归位渺茫。有可能,从此与须臾山不再有缘。”
净言一脸平和地说:“净言自然明白,我已经全然舍不下幼子。即使今日和佛祖回去了,也是无法安心,到头来依旧是一样的修行无果。”
佛祖收起了笑容,低叹了一下,才问:“不悔?”
净言脸上露出坚定的表情说:“不悔,请您让地府的阴差带我走吧。”
佛祖挥了挥手有些沉重地说:“也罢,你,好自为之吧。”
隋灵跟着佛祖再次回到了厢房外的花园里,他们目视着阴差带走了一脸平静得有些洒脱的净言。
佛祖叹息着对隋灵说:“真不想,她来人世间一趟,居然有了如此深厚的眷恋和牵挂。我的池中,又少了一只荷花。”
隋灵接口道:“看起来很傻,跳出轮回多好。如此,便轻易地放弃了前面百年的修行。”
佛祖微笑着看着隋灵说:“她不是第一个,人间的七情六欲,即使是神仙也会沉沦。”
隋灵说:“是吗?不过,佛祖也不必觉得可惜,自然还有别的人会在你的池中种下荷花的。”
佛祖打趣道:“似乎自从你入住了天医殿,我的池中就很少有人关注了。”
隋灵也笑了,说道:“巧合而已吧。您这么说,明月会纠结的。”
他们俩正说这话,翠鸢已经匆匆地带了几个人走了回来。紧跟着她的,是一位头戴着墨蓝色头巾、飘着白色山羊须的老者,他的后面跟着一个身着宝蓝色丝绸外袍的半老徐娘,她的头上插满了各式的珠翠鲜花,她经过隋灵时,带过一阵浓郁的脂粉香气。半老徐娘的脚步和翠鸢的一样急促,身上的环佩因此而叮当作响。她的身后,又跟了一男一女,穿着和翠鸢差不多的下人装束。
翠鸢刚刚进门,便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姑娘,你醒醒啊,你怎么不回答我?姑娘!”
半老徐娘头侧了一下,她身后的两人便立刻走了上去将翠鸢扶离了床边,好让那个老者走上前去查看。那必然是个医者了。
医者走上前去,搭了一下脉搏,然后再将手指放到玉续的鼻子下,才转身摇摇头对着那个半老徐娘说:“钱妈妈,唉,太晚了,玉续已经去了。她已经不是第一个死于这种怪病的人了,还是早些让死者入土为安吧。好在这东西不传染,我也就不给你们其他人开药了。”一边站着的翠鸢的双眼通红,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般地滑落她依旧稚嫩的脸庞,她无神地看着床上那个已经没有生气的身体。
钱妈妈弯腰谢了医者,然后便遣了身后的小厮将他送了出去。然后她转身对翠鸢说:“你也不要太伤心,生死由命。玉续活着的时候过得还是不错的,我们都没有怠慢她。你这么尽心地伺候,玉续也可以放心地走了。大人早已经送了银子来办丧事,我会将她厚葬的。你呢,也不要总是屈膝当使粗的丫头了。我看你年龄也不小了,明天开始,就搬去绣楼,让那里的乐师们开始教你琴瑟歌舞了。”
翠鸢听了这话,她立刻激动地跪地大哭了起来。然而,未等到她有机会开口,翠鸢便也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等翠鸢能够喘过气来了,她放下了掩着口鼻的衣袖,上面,赫然是一滩刺目的猩红,翠鸢的双眼因此而瞪得很大,然后她便虚脱晕了过去。
钱妈妈见状立刻走上前去弯腰查看,她查看了一番之后才站直了身子跺着脚说:“真是作孽了啊,这才走了一个,又倒了一个。还站着干什么,快去把游医给叫回来啊。你,把她扶到里面的床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