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薛绍捧着一个红布包裹的木匣走上了含元殿的龙尾道。把守这里的仍是千骑,但与以往不同,他们对薛绍不再有任何的盘问,而是整齐划一的抱拳而拜。
“将军!”
薛绍微微一笑,“弟兄们辛苦了。太后在里面吗?”
“在!”
薛绍道:“这个木匣里装的是匪首李仙童的人头。你们要不要检查一下?”
“属下不敢。”千骑将士忙道,“将军请进,太后正等着你的好消息。”
“规矩就是规矩,你们还是要检查一下。”薛绍示意,“来!”
千骑卫士只好上前仔细检查了一番,还按例收下了薛绍的佩刀、让他脱了靴子,并对他进行了简单的搜身检查,然后连连致歉并恭请薛绍入内。
“记住了,以后无论是谁将要入内觐见,仔仔细细的卸剑搜身必不可少。”薛绍道,“包括我和太平公主在内。”
“属下谨记!”在场的千骑卫士个个一脸通红,因为他们以前追随武攸归时,在搜身检查这方面做得很松散。
能够前来面见太后的不是王公贵族就是宰相尚书,武攸归执掌下的千骑,一般都不会去搜别人的身,顶多也就是随便扫两眼做一做样子。能不得罪就不得罪,能不冒犯就不冒犯,这是武攸归给他们传授的能在北衙混上一口好饭吃的“锦囊妙计”。
薛绍正准备往里面走,身后来了一人,远远的就在瓮声瓮气的道--
“这新官上任,就是不同啊!以身作责雷厉风行,第一天就把规矩给改了!”
薛绍回头一看,是武承嗣。
懒得理他,薛绍准备往里走。
武承嗣自顾笑呵呵的道:“来,这是本阁的宝剑你们先收好了,再来仔细的搜一搜身。可千万别让本阁带了什么禁物或是利器入内觐见。”
千骑卫士都挺为难的愣着。
“愣着干什么,快来搜啊!”武承嗣故意大声道,“这可是你们将军刚刚立下的新规矩,你们胆敢抗命不遵吗?”
薛绍回过身来,淡淡的道:“这不是我刚立的规矩,而是从李唐开国以来就有的御前禁令。当年长孙无忌因为紧急事务忘了卸剑入殿,险些被御林军当场斩首。太宗皇帝陛下亲自出面担保求情方才免罪,因此长孙无忌仍是受了重罚。”
“薛驸马博古通今好记性,果然是非比一般哪!”武承嗣有点皮笑肉不笑,“当着这么军士的面教训本阁,很好玩吗?”
薛绍淡淡的一笑,“甚是无趣。”
“你!”武承嗣顿时气结。
“搜身。本将亲自在此监督。”薛绍仍是很淡定,“连贴身的内衣裤也不得放过,否则尔等都将犯下严重的渎职之罪,足以判处军法枭首!”
“是!”
得到了薛绍这么硬气的命令,众军士哪里还敢耽搁,上前对着武承嗣全身上下七手八脚的就是一顿乱摸,当真是连内衣裤的边边角角也没放过。
武承嗣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又气又急又被挠了痒痒,于是发出既像哭又像笑还带着愤怒的咆哮声,“够了!你们够了没?!……哈哈嘿嘿……混帐东西,简直岂有此理!我乃当朝……嘿嘿哈哈!”
薛绍扭身就走了,忍不住笑着低声嘀咕,“我乃当朝嘿嘿哈哈--这是个什么破官儿?”
御书房里,武则天正余怒难消又满怀期待的等着薛绍。
有人想要杀自己,武则天其实一点都不奇怪。风风雨雨这么多年,她算是什么都经历过了。眼前这几个小小的刺客虽并不足以让她耿耿于怀,但这次事件让她觉得相当的没面子。
因为,行刺发生在她积极迈向皇帝宝座的节骨眼上,在她经营多年自以为“仕人效忠百姓称颂”的神都洛阳大本营,还是在上元佳节万民瞩目的这个非常时刻。原本她想趁机好好的塑造一下自己与民同乐的亲民形象,并在自己重新上台称制之后,发布一些重要的惠民新政用以收买民心巩固自己的地位。
一切都计划得很好,没想到全被刺客给搞砸了!
更何况这个“搞砸”的过程当中,还有一个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好侄儿武攸归,推波助澜的帮着刺客制造混乱,害了得许多的仕民兵丁。如今这则天门外的遍地狼籍怨声载道和洛阳城里的风言风语草木皆兵,简直就是朝廷失策与军队无能的表现,简直就是在叭叭的打她武则天的耳光--岂不令人恼羞成怒?
于是,寄望于薛绍能够以最快的速度辑凶成功并且稳定洛阳民心,成了武则天想要补救这一重大损失的最迫切愿望。否则,她也不会冒着大不韪把满城兵权都交给了薛绍一个人。其实辑拿几个凶手根本用不着这么多的军队,她除了焦虑过甚,更希望能够借助此举表达自己强硬的态度和强大的信心。
薛绍来了。
武则天头一次在薛绍参拜之前,就先站起身来,“捉到了?”
“李仙童首级在此,臣特来覆命!”薛绍双手奉上。
武则天如释重负的长吁了一口气,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辛苦你了。”
“臣份内之事,应该的。”
“来人,把那贼人首级,拿去剁碎喂犬!”武则天指着那盒子下令,可见她有多憎恨这个闹事的李仙童。
“太后且慢!”薛绍突然叫停。
武则天微微好奇,“为何?”
薛绍道:“这个首级,或许还能有些用处。”
武则天摆了摆手示意侍人退下,问道:“有何有处?”
薛绍先把首级放到了一边,说道:“李仙童早年就秘密加入了孟津水枭,在绿林当中颇有影响力。后来突厥叛乱,他为了谋求退路又暗中投靠了突厥谋主元珍。这些事情想必太后都已经知道吧?”
武则天点了点头,“说下去。”
“这一次魏元忠奉命打击水枭,颇有成效。水枭实力大大折损,按理说他们应该躲起来或是逃亡去,借此才能保存实力。”薛绍说道,“但他们偏偏反其道而行之,选择了刺杀中宫做鱼死网破之争。这太反常了!”
武则天“咝”的吸了一口气,显然是被薛绍点醒了,“本宫只想着则天门前的乱局,却忽略了这一层--你继续说下去!”
“以臣对元珍和李仙童二人的了解,再仔细的分析和推断,臣以为这一次的行刺,很有可能是突厥再一次南侵的前奏!”薛绍说道。
武则天的眉头已经紧紧皱了起来。起身离座,她开始来回的踱步思考。
片刻之后。
“你的推断,不无道理。或者说,我们应该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武则天说道,“如今李仙童败亡,元珍计划败露大唐岂能不究?如此一来,两国岂不是又要战火连绵了?”
“李仙童是元珍的鹰犬,此次行刺若能成功,对元珍来说就是以小博大一本万利。”薛绍说道,“就算现在李仙童失败了,元珍也大可以矢口否认说不认识什么李仙童。毕竟,李仙童是唐人而不是突厥人。”
薛绍这话再度提醒到了武则天的,她的眼中都闪过了一道精光,看着那个木匣子说道:“本宫大概明白,你说的用处了。”
薛绍微微一笑,“太后英明!”
“再过两个月,就是突厥部族最重要的诺鲁孜节,相当于中原的春节。”武则天说道,“朝廷正准备派一批使臣携礼前往草原,做节日之慰问促双边之盟好。如今看来,还可以把这颗首级一并给元珍捎去。就说有心怀鬼胎之人诈称是突厥细作在洛阳行刺中宫,以图挑拨离间掀起两国战争。”
薛绍拱手一拜,“如此一来,李仙童的行刺就只是一次纯粹的个人复仇行为。朝野上下不会猜测纷纭人心动荡,军队上下不会激起强烈的邀战情绪。而突厥那边,也会认为我方早已识破他们的计策并且出师无名,从而暂时停止这一次有可能发起的南侵军事计划。”
“妙。”武则天重重的赞叹了一声,“虽然我们都知道突厥狼子野心不可驯服,双边的和平相当的脆弱,但是现在我们太需要和平了。哪怕它是虚假的,暂时的。”
薛绍点了点头,有些话不必说破,现在武则天最希望的就是边关无战事,她才能够放开了手脚解决国内的问题。
“唉……”到这时,武则天才算是真正的长吁了一口气,渐渐的眉开眼笑和颜悦色了,“薛郎,谋国谋军你都是那么的得心应手,真乃是社稷之能臣,朝廷之福将!”
“太后谬赞了。”
正当这时武则天的心腹内侍来报,说宰相武承嗣求见。
“太后,臣请告退。”薛绍准备回避。
“你不用走。”武则天的脸色有点不好看起来,“他来没别有的事,专为武攸归求情开脱的来了。”
“这……臣还是回避一下吧?”
武则天一挥袖示意薛绍不必再说,端端的坐了下来,“叫武承嗣进来。”
武承嗣进来了,弯腰下拜九十度,“侄臣参见太后。”
“免礼。”武则天的声音挺冷漠,“你有什么事情?”
“这……”武承嗣抬眼看了看薛绍,示意摒退闲人。
“有事就说。没事你先退下,我和薛绍正有要事相商。”武则天显然没打算给他面子。
武承嗣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好道:“侄臣……没事。”
“你不说本宫也知道,是来替武攸归求情的吧?”武则天冷冷的道。
“呃……”武承嗣低下头,既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
“不管你是不是为此而来,本宫今天可以当着薛绍的面,跟你说一句大实话。”武则天的语气很强硬,说道,“武攸归不配当千骑使,他没这份能耐。再让他当下去,非但是误国误君,迟早还会误了他自己的性命!”
“是,侄臣明白!”武承嗣碰了这样的硬钉子哪里还敢多言,惶惶应诺。
“他当了这么久的千骑使,御前禁卫屡犯错误,本宫多次姑息容忍。岂料这一次,他居然还让刺客直接威胁到了本宫和皇帝陛下的性命安危。”武则天道,“知道那些刺客为何如此胆大妄为吗?--就是因为他们知道,护卫中宫安全的千骑使,是一个无能的废物!这次若非薛绍明察秋毫并力挽狂澜,说不定本宫都已经人头搬家了!”
“是、是是……”武承嗣的冷汗都下来了,只剩下弯着腰频频点头不敢多说半句废话。
“现在本宫让薛绍重掌千骑,并将洛水大军的兵权也全都交给他。”武则天说道,“本宫就是想让天下子民和异邦诸国都瞧瞧,薛子镇国,谁敢来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