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远去的渔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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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冬天的女儿湖

养殖场成立了渔业队。渔业队设在马头山。

马头山位于女儿湖西北,向东延伸的山脉成为一个子孤嘴,开关似马头。马头山水面开阔,湖草茂盛,是鱼儿繁衍生息的乐园。

渔业队召开成立大会那天,队长邬归业在会上讲话,他说:“过去渔民自己打鱼自己卖,成立了渔业队,渔民不用自己卖鱼了。女儿湖的鱼不光本地人吃,还要让北方上海这些大城市的人也能吃上女儿湖里的鱼。要把女儿湖里最大的鱼送进***,送给毛主席。”

会上,渔业队给第只船发了一盏马灯,给男人发了一顶黑色帽子,给女人发了一条蓝色围巾。

冬天到了,马头山上空迎来了三声枪响,开湖了。

女儿湖的形状似一个奔跑的女人。女儿湖里大湖套小湖,小湖连湖汊,湖湖汊汊,牵牵扯扯,相依相伴。

打第一张湖,渔业队去了最远的半月湖,这是渔民的习惯做法,先打远湖,后打近湖。半月湖像半个月亮,水位不深不浅,水草茂密,适合鱼儿繁殖。

鱼船在哪里打鱼,渔业队的运输船就到哪里去收鱼。渔民交鱼时,都要登记入册,同时发给渔民一张盖有渔业队印章的收据,到时渔民凭收据兑换钱款和口粮。

打完半月湖,渔民回马头山休整。回到马头山的第二天,渔业队把渔民交鱼的数量进行了张榜公布,父亲是第一名,打的鱼最多。

邬队长领着渔业队几个干部,到渔船上看望渔民,邬队长上了我爹的船,先是过问了船上的柴米油盐等生活所事,接着与父亲说了一些有关打鱼的事。

邬队长对父亲说:“你打鱼是一把好手,我没看错人呢!”

父亲说:“你没看错人,左场长看错了人,别的船发的是红色号牌,他发给我白色号牌。”

邬队长哈哈一笑:“这不怪他,那天制作号牌的红油漆用完了,你的号牌是补发的,当时只有白油漆。”

父亲说:“看来是我错怪了他。”

到了腊月,渔业队要打石头嘴湖。石头嘴湖是女儿湖里面积最大、水位最深、最难打的一张湖。

马头山又迎来了三声枪响。按照习惯,每打一张湖,渔船出发时都要鸣松。三声枪响过后,湖面上已是渔帆点点,呼喊声、划桨声、风声、浪声、响成一片,上百只渔船乘风破浪,争先恐后地向石头嘴湖挺进。

船队刚到石头嘴,遇到了暴风雪,气温骤然下降,渔船只好靠岸躲避风雪。

石头嘴满山石头,山上没有树木,只生长了一些野草。山壁陡峭,是渔船避风的天然屏障。

北风怒吼,大雪纷飞。两天了,风雪孤僻没有停,渔船整日是密封船蓬,紧闭舱门。

等到第三天风雪停了。渔业队那支长杆子枪又叭叭叭地响了三声,成群结队的船只转眼间就离开了石头嘴。

父母把船划到了石头嘴的西南面,巴古今和柳儿她爹紧跟其他。巴古今与父亲同村,柳儿是我的小伙伴,她爹姓甘,我喊他甘叔,他是父亲的朋友。柳儿她娘姓田,我喊她田婶。

三只船各自都找好了下网的位置。

父亲把十几条网下到了水里,围成了一个圆形,接下来开始下罩。母亲在后舱划桨,父亲站立船头,他左手拿鱼罩,右手握砣篙。鱼罩按到水里后,就用砣篙在里面捅几下,如果有鱼撞罩衣,放下罩衣将鱼罩提起,鱼就滚落在罩衣里。没有鱼就接着再下罩。父亲手中的渔罩就这样不断地按下去,提起来,提起来又按下去。

天寒地冻,湖里的冰块还没化尽。常言道,落雪不冷化雪冷,我看到父亲冻得缩成了一团。

父亲头上戴着渔业队发的黑帽子,帽子是防风的,把头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巴古今把这种帽子叫“狗钻洞”。父亲说:“要不是这狗钻洞,你的两只遮风耳早就冻落了。”

母亲把渔业队发的蓝色围巾围在头上,从头顶围向脖颈。围巾小了,遮住了耳朵遮不住脸。母亲的脸冻得脸红。

一上午快过完了,父亲手上的渔罩没有停歇,母亲见他提罩下罩的动作慢了下来,说:“他爹,歇会儿,喝口开水暖暖身子。”

父亲说:“是该歇会儿,尿快憋不住了。”

母亲停住了手上的桨,把船稳住。

父亲下到船舱里,我看到他把手伸到衣服里解裤带,拉了几下才拉开,冻僵的手伸进裤裆里,好一阵才把那个东西抓出来。他说:“都冻缩了。”尿散发着热气,射进水里。

母亲在篾壳热水瓶里倒了一杯热水给父亲,父亲喝完水后,又站在了船头上。

我整天猫在船舱里也很冷,母亲把被子捂在我身上。棉絮又薄又旧,一点也不贴肉,手脚不发热也还是凉的。我对母亲不住地喊:“我冷我冷。”田婶说柳儿也在船舱里冻得浑身打哆嗦。母亲和田婶商量,让柳儿和我挤在一块取暖。田婶拿了一床被子,把柳儿送到了我家的船上。

柳儿小我一岁,头上梳着一条马尾辨,长着又黑又亮的眼睛,说话总是面带微笑。我和柳儿面对面坐着,身上盖着两床被子,全身暖和多了。

两个人有了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柳儿头号我喜欢吃什么菜,我问柳儿喜欢穿什么样的衣,还说什么时候过年呀,什么时候到学校读书呀……想到什么说什么。说了一阵话,肚子有点饿了,我拿出了铁盒子,里面是饼干,我和柳儿一面说话一面吃饼干。不知不觉一上午就过去了。

第二天,柳儿来到我家船上时,她带来了冰糖。她把糖分一半给我,我俩一面吃糖一面说话。柳儿吃糖嘴不动,她把糖含在嘴里,用舌头舔着吃。我把糖咬着吃,很快就把手上的糖吃完了。柳儿舔着吃,吃得慢,当她把最后一颗糖放进嘴里时,只叭叭叭了几下,就把嘴巴挨到我的嘴边,用舌头一顶,将糖送进了我的嘴里。柳儿看着我笑了,说:“就这一颗了,慢慢吃。”我也学柳儿那样,糖在嘴里叭叭叭了几下,把嘴挨到她的嘴边,用舌头一顶,糖就进了柳儿的嘴里。糖在两个人的嘴里进进出出,直到化尽为止。

吃完了糖开始讲故事。柳儿让我先讲,我要柳儿先讲。柳儿讲了山神的故事,她说是她娘讲给她听的。我讲了水鬼的故事,我说是我爹讲给我听的。柳儿听了水鬼的故事害怕起来,她赶紧挨着我,我将她的手紧紧地抓住。

一连几天,我和柳儿在船舱里有说有笑,有玩有乐。两个人时而靠在船板上,时而钻进被窝里,时而手拉手,时而脚对脚。玩累了就睡,醒来时,不是我的腿靠在她的腰上,就是她的手放在我的怀里。

父亲晚上睡不安神,总是说梦话:“大鱼,有大鱼!不让它跑了……”母亲问父亲:“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爹,你是不是有心事?”父亲对母亲说:“我想在石头嘴湖打到最大的鱼。”

石头嘴湖似一口铁锅,周围浅,越往当中水越深,渔民习惯先打四周浅水,最后打湖中间深水,深水里有大鱼。

渔船到了深水区,巴古今和甘叔还是跟在父亲的身后,三只船在一起有个照应。湖中间有深潭沟壑,水又深,不能用渔罩,只能用渔网和渔沟。

围网布阵开始了,一条条渔网接连不断地下到水中,网下到水里,有的围成了圆形,有的围成了方形,有的围成了多边形。湖里上百只渔船,星星点点,望不到边。

围网布好后,渔船就在里面拖钩。鱼怕冷,钻里了淤泥中,遇上了拖钩就唯以逃脱。也有渔船在敲帮打水,女人和孩子坐在舱里用木棒敲打船帮,男人站在船头挥舞竹篱,击打湖水,让沉于水中的鱼受到惊吓游动起来,在逃窜时钻进渔网。

敲打船帮的声音很好听:咚咚哐—咚咚哐—咚哐—呼哐—咚咚哐—敲击的声音有节奏,仿佛是一首美妙的音乐。男人挥舞竹篱:扑嗵—扑嗵—打得湖水高高飞溅,嘴里还喊着号子:哟—哟—敲打声击水声呼喊声,此起彼落,有呼有应。

到了收网的时候,各家的船收各家的网。都是大眼网,打的鱼也大。一条条草鱼、鲤鱼、乌鱼、鱿鱼,挂在网上,从水里提到船上时,大人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小孩子高兴得大喊大叫。

渔网一次接一次地下,渔钩一轮接一轮地拖。敲帮的照样敲帮,击水的照样击水。冬天黑得早,天空开始暗淡下来,又到了收网的时候,母亲划浆,父亲收网,网还没收完,天就黑了。母亲点亮了马灯,递给父亲,说:“天黑了,你千万站稳!”父亲接过马灯,挂在了前舱的网架上。

起风了,船摇晃起来,灯光忽明忽暗,父亲的身影在水中时隐时现。父亲手下收的这条网,网衣最长,网眼最大,下端的铁脚很沉,收网时很吃力。连日来的劳累,父亲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一条鱼。”父亲感觉渔网拉不动了,网在下沉。“是一条大鱼!”他又兴奋地喊了起来。鱼在水里力气很大,把拉上来的网衣拖向了水中。父亲将身体倒向一侧,拼尽全力,一把一把又将渔网拉到船上,这时船晃动了一下,鱼又把网拖到水里。渔网就这样上来下去,下去上来在船舷上移动。人与鱼较量了几个回合,水里的鱼不动了。

在昏暗的灯光下,父亲隐隐约约看到了水里是一条很大的鱼,他不也再往上拉网了,怕眼前的大鱼跑掉。他腾出右手,抓起了脚边的扎钩,当锋利的扎钩举过头顶,向大鱼扎去时,父亲犹豫了,扎钩在手上停了下来。

我看着父亲手上的扎钩,问:“你怎么不扎呀,爹?”

“不能伤了它……”父亲的话还没说完,大鱼在水里发威了,轰的一声,尾巴突然一摆,钻进了水底。

巨大的惯性把父亲带到水里,父亲一手抓住船舷,一手拉住渔网。母亲几步从后舱跨到前舱,拉着父亲说:“赶快松手!”父亲没有把手松开,而是死死地抓住渔网不放。我吓得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喊:“爹,快松手!爹,快上船!”父亲在水里向母亲喊道:“抓紧网绳!抓紧网绳!”

母亲一面用力拉着网绳,一面高声呼救:“来人呀,有人掉水里了!快来人呀,湖儿他爹掉到水里了!……”

父亲用双手牢牢抓着渔网,母亲用双手紧紧拉住网绳。大鱼在水里拼命逃窜,带动着渔船在水上忽大的忽右地漂行……

大鱼没有了力气,船停了下来。

甘叔和巴古今赶来了,帮着父母把水中的大鱼拖到了船上。

这是一条?鱼,浑身长着铜钱大的青黄色鱼鳞,鱼身长长的,圆圆的,放进鱼舱里,头和尾都还伸在外面。

第二天,邬队带着装运船来到了石头嘴湖,他看到了大?鱼时吓了一跳,吃惊地说:“好大的家伙!”他看着父亲:“冷水和,这条?鱼比你还要重。”父亲笑了笑,说:“有可能。”

好多都像看稀奇一样围着大?鱼,议论纷纷:有的说大?鱼长了十几,有的说长了二十几年,有的说要不是湖儿他爹把它打起来,它会老死在湖里……

邬队长听了大家的议论后,问父亲:“这么大的鱼在水里力大如牛,你是怎么弄起来的?”

父亲说:“它钻进了我的渔网……”父亲把当时的经过描述了一番,他叹了一声说:“好险哟,为了这条鱼,我差点丢了一条命。”

巴古今在一旁问道:“听湖儿说,你把扎钩举起来了又放下,为什么不一钩扎下去?”

父亲看着巴古今:“我想把这条大?鱼送给毛主席。你说,怎么能把受了伤的鱼送给毛主席?!”

父亲转过身对着邬队长,认认真真地说:“你邬队长在渔业队成立大会上说了,要把女儿湖里最大的鱼送到北京***,送给毛主席。”

邬队长笑着说:“你还记得我说的话,我把自己说的话都忘记了。”他拉着父亲的手握起来:“冷水和同志,你为了把女儿湖里最大的鱼送给毛主席,你舍生忘死的精神感动了我。谢谢你!我代表渔业队所有职业感谢你!”邬队长接着对手下说:“马上与上级联系,走水路入长江到汉口,再坐火车上北京,把冷水和打的大?鱼送到***,献给毛主席。”

装运船把大?鱼运走了,邬队长亲自护送。

两天后,邬队长到汉口就回来了,他说:“把大?鱼交到了省里,省长说安排专人把鱼送到北京。”

父亲听了很高兴,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好几个晚上睡着都笑醒了。笑醒了他对母亲说:“大?鱼肉嫩味美,毛主席肯定喜欢吃。”

过了些日子,父亲问邬队长:“不知毛主席收到大?鱼没有?”

邬队长说:“肯定收到了。”

父亲说:“收到了怎么不来一封信,好让我放心。”

邬队长说:“毛主席工作那么忙,哪有时间写信。”

父亲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