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麦苗返青的时候,护苗员胡干来更加忙碌了。他每天奔波在田间地头,那些偷吃麦苗的猪和胡嚼麦苗的牛,总是捉不完抓不尽。
胡干来又犯病了,整日追猪赶牛伤了元气,小肠疝气发作,疼痛难忍。他一手托在胯下,一手握着尖刀,一面走一面哼,去找队长毛牛儿诉苦。
胡干来在当护苗员之前,当过多年的护林员。山上的树木是生产队集体的财产,为了保护集体的树木不受损失,他一年四季不停地穿行在山林中。
以粮为纲的年代,毁林开荒后,没有了山林,胡干来又当上了护苗员,大家叫他胡麦长,职责是看管地里的麦苗。
不管是护林员,还是护苗员,都是得罪人的事,很多人都不愿意干。但胡干来不怕得罪人,他愿意干。
胡干来对毛牛儿讲了他的难处,他说:“十几年来,当护林员和护苗员,风里来雨里去,如今年纪大了,身上又有病,真有些力不从心。”
毛牛儿心里也清楚,胡干来找他是有原因的:一是农户每年有上交牲猪的任务。人口少每户上交一头,人口多的要上交两头,完不成任务的不发给肉票,没有肉票,一年都吃不上一次肉。可是,公粮余粮任务重,粮食上交了,口粮不够吃,哪有粮食喂猪。一些农户就利用早晚时间把猪偷偷放出来吃生产队的麦苗;二是毁林开荒和围湖造田后,耕牛没有了草场,干了农活的牛饥肠辘辘,见了绿油油的麦苗哪有不想吃的;三是分散在田间地头的大片麦苗,一个人实在是看管不过来。
毛牛儿对胡干来说:“我清楚你的意思,你想说一个人管不过来,管不过来就再加一个人,你继续当你的麦长。你去问问有没有人愿意搞这个事。”
胡干来照毛牛儿说的,找了几个人,他们都不干。胡干来又找到了巴古今,巴古今摇着头说:“受气挨骂的事,再轻松我也不悦。”
父亲知道了这件事,主动找到胡干来,说自己愿意当护苗员。
胡干来啊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哪能干这个,罗圈腿八字步,下地抓猪?不行不行!你捉乌龟还差不多。”
父亲说:“你是嫌我走路慢了。”
父亲没说第二句话,转身就走。
过了几天,毛牛儿问胡干来,护苗员选好了没有?胡干来说:“跑得快的我看上了他自己不愿意干,跑得慢的他愿意干,我又不乐意。”
毛牛儿问道:“跑得慢的是谁?”
胡干来说:“是湖儿他爹。”
毛牛儿说:“你嫌他跑得慢,你不乐意,你就一个人当两个人跑!”毛牛儿笑着说,“就是湖儿他爹,我看他行。”
胡干来连忙说:“好好好,就是他,就是他。”
就这样,父亲协助胡干来当上了护苗员。
胡干来把自己不用了的一把尖刀给了父亲,他本人有一把新的。
尖刀是护苗员的标志。每天,胡干来和父亲各扛一把尖刀,起早摸黑地在麦田麦地周围巡逻。
按照生产队规定,护苗员有基本工分,另外还有奖励工分。奖励工分要抓到吃麦苗的猪牛,罚了户主的工分后,将所罚工分再给护苗员。
开始两个人在一起巡逻,胡干来对父亲说:“我领着你走几天,等你熟悉情况后,我想歇两天,你一个人巡逻。如果你也走累了,我替换你,你也可以歇两天。”
父亲说:“你怎么说就怎么好,我照你说的办。”
胡干来说:“干麦长这一行,其实也不难,就一条,不要怕得罪人。手要快,心要狠。在麦田麦地里,见牛就牵,见猪就杀,跑了就追。”
胡干来走在前面,父亲跟在后面,胡干来一路上说,父亲就一路上听,也不插言。
胡干来看父亲不说话,问道:“你听清楚了吗?”
父亲说:“听清楚了,就是一牵二杀三追。”
胡干来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发现有牛吃麦苗时,不管是一条牛还是两条牛,他就连走带跑地奔过去,将牛绳抓在手上就不松开了,是谁家放养的牛他都认识,只等放牛的孩子或牛的主人来认领,然后向记工员报告,就可罚到养牛户的工分。
当发现有一只猪吃麦苗时,胡干来首先是用尖刀射杀,杀中了,以猪伤为证。猪跑了,他就会穷追不舍。谁家的猪他不认识,但猪进了谁家的猪屋,他就清楚是谁家的猪了。有时麦地里有两只猪,胡干来就喊:“水和,你杀这只,我杀那只。”话一出口,他手上的尖刀也随之射了出去。
父亲没有射杀技术,每当他把尖刀射出去时,次次落空,总是射不中。手上的尖刀只是个摆设。
半个月时间里,父亲没有抓到一条牛,也没有捉到一只猪,他每天得到的就是半劳力工分。
胡干来抓了七条牛,捉了八只猪,得到的奖励工分比基本工分还要多。
毛牛儿在记工员那里知道了父亲没有拿到奖励工分,就问胡干来是什么原因。
胡干来说:“我抓到七条牛,捉到八只猪。”他指了指父亲,“他一条牛没有抓到,一只猪没捉到。”
父亲淡淡一笑,说:“是的。”
毛牛儿看着胡干来,说:“以前是一个护苗员,看管不过来,现在有两个护苗员,还是看管不过来,麦苗还是让猪牛吃了不少,社员有意见。”
胡干来看了父亲一眼,对毛牛儿说:“我抓到了猪牛,湖儿他爹没抓到猪牛。”
毛牛儿说:“这样行不行,你们二人分开,一个管牛,一个管猪。管牛的主要是早上、中午和傍晚,这是牛在外吃草的时间,要防止牛吃麦苗。管猪的主要是一早一晚,早晨和傍晚有人放猪出来偷吃麦苗,要加强巡逻。”
胡干来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毛牛儿,说:“行。就按队长说的办。我管猪,湖儿他爹罗圈腿八字步,他管牛。”
胡干来又对父亲一笑,说:“牛走得慢,猪跑得快。”
毛牛儿也笑了,说:“可以,就这样办。”
两个护苗员,一个管猪,一个管牛,于是就有人改口不喊胡麦长冷麦长了。胡干来管猪,就喊他胡猪官,父亲管牛,就喊他冷牛长。只要见了面,社员就开玩笑:
“胡猪官,你捉到了几只猪呀?”
“冷牛长,你抓到了几条牛呀?”
父亲管牛,每天扛着尖刀行走在田边地角,坡坡岭岭,特别是在早中晚三个时段不敢马虎,生怕有牛吃了队里的麦苗。
一天中午,父亲抓到了一条吃麦苗的牛,当他把牛牵在手上走出麦地时,根树的奶奶踮着一双小脚,上气不接下气地赶来了,她见到父亲手上牵着牛就说:“水和,白毛是我家放养的,孙女这两天病了,不能来放牛,哎,人老了,走路慢。白毛吃麦苗了没有?”
父亲把牛绳给了根树的奶奶,说:“刚进地,吃的不多。”
根树奶奶把白毛牵到小山包上去吃草,白毛不情不愿地昂起头,两只眼睛还盯着地里的麦苗。
根树的奶奶告诉父亲,这一大片地方原来是树林和坟山,前几年,在支雄启手上毁林开荒,树砍了,坟挖了,变成了麦地。她指着小山包说:“现在只剩这屁股大小的一块地方,牛哪儿有草吃!”
父亲不能跟根树的奶奶说闲话了,他还要到麦地去巡逻。
父亲一路走,来到西边的麦田,看到一条黑牛正在田里吃麦苗,父亲四周一望,没有看到放牛的孩子,就下田去牵牛。他还没靠近牛身,黑牛就冲了过来,父亲吓出了一身冷汗,连滚带爬用手上的尖刀进行抵抗,好在黑牛没有用牛角顶撞父亲,掉头又去吃麦苗。
这时,一群出工的社员来到了田边,我见到父亲浑身都是泥巴,惊魂不定地站在田埂上不知所措。
父亲讲述了刚才惊险的一幕,母亲在父亲身上这儿摸摸,那儿捏捏,生怕父亲受了伤。父亲心有余悸地说:“刚才要不是手上有尖刀,黑牛的角不把我顶死,也要把我顶伤。”
巴古今笑着说:“水和大哥,算你走运,要是用尖刀把牛刺伤了,你得去坐牢。你不清楚吧,刺杀耕牛是破坏农业生产,耕牛受法律保护。”
父亲说:“就是刺伤了牛,我也不是有意的,难道让牛顶死不成!”
巴古今说:“不是有意的也不行。前年马头山有一个社员耕田,牛不听使唤,他一气之下,用牛鞭抽破了牛背,还把牛的一只眼睛抽出了血。由于他出身好,是贫农,没有去坐牢,却批斗游乡三日。”
一旁的社员一面笑一面附和:确有其事,一点不假。
父亲听后,脸都吓白了,走路时两条腿都是软的。
巴古今的几句话把父亲吓得不轻,他晚上到了胡干来家,要把尖刀还给他。
胡干来看着父亲,有些疑惑地问道:“你不想当牛长了?”
父亲说:“这尖刀用不上,扛在肩上是个累赘。”
胡干来接过尖刀:“这才多重?”他把尖刀拿在手上掂了几下,“尖刀是护苗员的标志,我十几年都是这么扛过来的。”
父亲说:“还给你算了,我真的用不上。”
胡干来说:“扛上尖刀,小孩子见了我都惧怕三分,猪牛见了我不是跑就是躲。”
父亲转身走了,胡干来还补充一句:“你不扛尖刀,放牛的孩子把你当个屁!”
父亲没有了尖刀,每天空着手走在田间地头。心想,不扛尖刀多自由,不光身体轻松了,心里也轻松了,感觉生产队社员和放牛的孩子看他的眼神也和顺了。
父亲高兴了几天,想不到遇上了麻烦事。
一天,父亲抓到一条吃麦的牛,正站在路边等待放牛的小孩子来认领。
这时一个男孩从路边一棵树上跳下来,就要抓父亲手上的牛绳,父亲没有松手,说:“我是冷牛长。”
男孩看着父亲,半信半疑地说:“你姓冷,但不是牛长。”
父亲说:“我是姓冷,也是牛长。”
男孩摇着头说:“你前些时是牛长,现在不是牛长了。”
父亲说:“你说我怎么不是牛长?”
男孩说:“胡猪官手上有尖刀,你说你是牛长,怎么没有扛着尖刀?”男孩又要抢夺父亲手上的牛绳。
父亲想到了胡干来说的一句话:“你不扛尖刀,放牛的孩子把你当个屁!”
父亲松开手,把牛绳交给了男孩。
就在男孩说父亲不是牛长的第二天,毛牛儿对我说,有社员反映父亲整天空着两只手在田地里东游西荡,不像个护苗员,像是在观风景。
毛牛儿停顿了一下,问:“你爹扛的那把尖刀呢?”
我说:“我爹怕误伤了牛,把尖刀还给胡猪官了。”
毛牛儿笑道:“护苗员不扛尖刀哪像个护苗员,解放军站岗还背着枪呢。这样不行,让你爹去把尖刀拿回来。”
我把毛牛儿的意见告诉了父亲,父亲一听就生气地说:“当不成护苗员我也不扛尖刀,伤了牛我怕坐牢。”
我说:“你小心一点不就行了。”
父亲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世上的事情说不清楚,万一误伤了牛,按巴古今那天说的,不去坐牢,也会批斗游乡三日。”
我说:“毛牛儿让你当护苗员是关照你,你不能让他作难。”
父亲没有做声,他看到门角里竖着一根木棍,就说:“我扛这根木棍。”说罢就把木棍拿在手上。
父亲手上的木棍长短粗细与那把尖刀差不多,我用菜刀把木棍的一头削成了尖尖的,父亲看了说,“太像了,就扛着它!”
父亲的肩上又扛起了“尖刀”,放牛的孩子看到尖刀时就紧张起来:
“尖刀,尖刀!”
“不玩了,冷牛长来了。”
“牛跑了,赶快找。”
几个玩耍的孩子就回到了牛的身边。可是父亲一走开,放牛的孩子又跑到一块玩起来了。
父亲每天马不停蹄,他的脚板走出了一层厚趼,两只罗圈腿越来越弯曲了,可是牛吃麦的事时有发生,效果没有胡干来的好。
毛牛儿有意见,他找到父亲说:“胡猪官管猪,全队大猪小猪一百多只,他管住了,现在早晚麦地里很难见到猪的影子。冷牛长,你管牛,全队十几条牛,你管不住。”毛牛儿移动了一下脚步,指着身边的一块地:“你看你看,这么多的牛脚印,总吃了几十棵麦苗。”
父亲有口难言,他每天在外的时间比胡猪官长多了,吃亏不讨好,不怪别人,只怪自己心肠太软。
毛牛儿问父亲:“冷牛长,你整日也没闲着,记工员说你一条牛都没抓到,一点奖励工分也没拿到。”
父亲说:“我抓了好多次牛,只是没有去向记工员报告。”
毛牛儿说:“你怎么不报告?”
父亲说:“生产队给了我工分,罚了别人的工分给自己,总觉得不好。”
毛牛儿说:“你抓到牛,告诉了记工员,扣了牛主的工分,放牛的孩子就要挨父母的打,挨了打就会长记性,下次放牛时,牛绳就不会松手。再说,奖励工分也是你应该得的。”
父亲说:“下次抓到牛吃麦苗,我就向记工员报告。”
一天出工时,我在麦地边抓到一条正在吃麦苗的牛,我把牛交给父亲,要他去向记工员报告。这时放牛的孩子来了,父亲认识他,就是上次在父亲手上抢夺牛绳的那个孩子。男孩站在父亲面前,看着父亲不做声。
父亲问他:“你认识我吗?”
男孩说:“认识,你是冷牛长。”
父亲说:“你上次说我姓冷,不是牛长。”
男孩说:“上次你没扛尖刀,今天你扛了尖刀。”
父亲笑了笑:“你是只认尖刀不认人。”
父亲摸了摸男孩的头,把牛绳往他手上一递,说:“放牛时不要贪玩,下次再抓到了你的牛,就要罚工分了。”
我生气地对父亲说:“你菩萨心肠干不好这门差事。”
父亲说:“算了。罚了人家的工分,麦苗还是吃了。”
我说:“不罚人家的工分,你哪来的奖励工分?”
父亲说:“把人家碗里的饭倒进自己的碗里,这样做好吗?”
我无话可说了。
毛牛儿召开了一次社员大会,会上他把胡干来表扬了一番。接着就说我父亲,他说:“冷牛长管牛也是负责的,他每天在地里转来转去,大家都看到了,他不是没抓到牛,他抓到牛都没有报告记工员,牛主没扣罚工分,他也没有奖励工分。还是要像胡猪官那样做,该罚的罚,该得的得。”
几个小孩在会场中间穿来穿去,听毛牛儿在说抓牛的事,就停了下来,看着我父亲笑,其中一个男孩说:“冷牛长是个人影子,我们都不怕他。”
巴古今指着男孩子问:“晚儿,你家的牛吃了几次麦苗?”
晚儿把头一歪,说:“我家牛没吃麦苗。”
“明明吃了两次,还不承认。”幺花说。
晚儿说:“我家的黑毛只吃了两次,你家的白毛吃了三次。”
幺花瞅了晚儿一眼,指着另一个男孩说,“果儿家的牛也吃了三次。”
果儿比较老实,只是笑,不做声。
这时父亲站了起来,说:“这不能全怪放牛的孩子,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就剩下巴掌那么大一块山包,山没了湖没了,哪里有牛的草场!”父亲哎了一声,指着果儿说:“那天我抓到他的牛,说要罚工分,他就哭着说,不怪我,是牛要往麦地里跑,我力气小,拉不动它。”
父亲扫了大家一眼,对毛牛儿说:“队长,我有个请求,这管牛的事你再安排一个人吧。”
毛牛儿看着父亲说:“你实在不****就答应你。”他又笑了笑说:“你是一个老好人,怕得罪人。”
毛牛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你们有谁想做护苗员的,自己报名。”
大家你看看我,我望望你,没一个人报名。
毛牛儿走到胡干来面前,哈哈一笑,说:“胡麦长,这猪官牛长的事还是你一个人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