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论是通向全知的捷径。
——《夜语。诫世书》
……
小夕身边的空气迅速地凝聚，形成一个背包状的骨架，两条背带固定在小夕的双肩上，背包上延伸出一个巨大的十字骨架，骨架上张开一张巨大的黑色帆布，此刻的小夕看上去就像是帝国孩子常玩那种被称作风筝的玩具一样——放大了数倍的纯黑风筝。
风从帆布下方自由地穿梭而过，阻止了小夕的下坠，而是将她带向北方。
一股拉力从身后传来，默雨身上同样形成了一个背包状的骨架，骨架连着数条绳索，向上延伸出去，连着一个巨大的黑色伞状布料。
小夕咯咯地笑了起来，风将自由的快乐印入了她的灵魂之中。
占星台按照星教的惯例建造在皇城的最北方，如今风向朝北，很快将小夕一行人带出皇城，朝着北边的一座山坡飞去。
梨戈突然地尖叫起来——这本来不会引起小夕注意，但她同时还听到了洛心的惊呼。小夕努力保持着自身的平衡，然后她转过头去，看到了默雨创造的缓冲伞开始崩溃。
“别担心！没事的！”小夕大喊，也不管后面四人有没有听见，她看向下方，她们正处于山腰的位置，下方是一大片森林。
小夕的口中念念有词，风声呼啸，似乎是在回应小夕的吟唱。
身后的拉力突然地消失了，一刹那的静止之后，一股强大无数倍的向下的拉力伴随着梨戈夸张的尖叫传了过来，小夕努力保持了许久的平衡毫无悬念地被瞬间打破。
小夕帅气地挥手，背上的风筝状结构瞬间崩溃，化成了无数尘泥，但尘泥没有像往常那样缓缓消逝，而是重新凝聚起来，在小夕背上形成了一个类似于默雨创造出的缓冲伞一样的结构。
默雨的怒吼从下面传来，他双手拉住连着他和小夕的绳索，以此来缓冲其他三个女孩受到的下坠冲力，然后一行四人以一个相对缓慢的速度撞进了下方的丛林里。
小夕稳稳地落下，解散了缓冲伞，感到一阵灵魂上的虚弱，她没有强撑，而是直接顺势倒在了地上，大口地喘气，她把头偏向默雨四人的方向，默雨似乎是受伤了，梨戈正在照顾他，瑶光被平放在地上，看上去情况还算稳定，洛心则似乎还沉浸在震惊之中。
梨戈温暖的笛声再次响起，带走了小夕强烈的眩晕感，她闭上眼睛，沉浸在充满力量的音乐声中。
一阵脚步声响起，小夕听出了脚步声中的沉重之感，她睁开眼，洛心自上而下地看着她，神情淡漠。
“为何不救。”洛心突兀地问，“以你们的能力，完全可以救出天狼，他是皇帝，他活着帝国就不至于崩溃。”
“我们不参与政权斗争。”
“你知道让那些恶人掌权之后会有多少人受到伤害吗？”洛心语气强烈，带着一种质问的感觉。
“世上没有绝对的恶人，永夜帝国建立之初逼走了本地的土著居民，天狼东征杀了多少人，他们想要夺回自己的土地有错吗？”小夕也语气强烈地驳斥。
“你们有能力阻止****，但是却不去阻止！”洛心拔出匕首，居高临下地指着小夕。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小夕也不躲闪，反而冷静地注视着对方。
洛心沉默了，然后眼神变得犹豫不定，她紧咬着嘴唇，努力地克制着自己近乎崩溃的情绪。一路逃亡的过程中她无暇多想，但现在她成功活下来了。
可是自己为什么要活下来呢？
可是为什么活下来的是自己呢？
洛族灭亡了、孤辰死了、廉贞死了、天狼死了、瑶光生死未卜。
为什么偏偏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安然无恙地逃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劫难活到了现在？
星星们真的守护着这片土地吗？如果是，为什么自己还能活着？
“该死！”洛心大吼一声，把匕首掷出，嵌入了小夕头右侧的土地之中，然后扭头独自一人朝着山下跑去。
没有人阻拦洛心，她的脚步声很快远去，天地间安静了下来，梨戈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停止了吹奏。
“你生气了。”梨戈淡淡地说。
“是。”
梨戈把默雨安放好，走了过来，拉起了小夕，把她抱住。
小夕回以拥抱，把头埋进梨戈身上。
她已经尝试过太多太多次了，她渴望找到拯救每一个人的方法，但每次最后都将事情弄得一团糟。她念想的力量相较于其他人来说已经很强大了，可是对于这个世界来说还是太渺小了，不是她一厢情愿地认为世界上不再有纷争，世上的****就会停止的。强大的力量可以征服一切，但再强大的量也无法让每个人幸福，因为世界不是童话，没有长相邪恶的魔王，只有一群为了生存而苦苦挣扎的可怜人。
她不是没有和洛心一样的想法，只是这种想法在一次又一次的惨痛教训中一点一点地被磨去了。
小夕记得自己曾经和洛心一样，情绪失控地质问巫师，巫师只是淡漠地抬头看着她，说了两个字。
“伪善。”
后来小夕离家出走了三个月，回来以后宣布建立独立于巫师代表的传统琏族道德观念的新学派，并且还拉拢了梨戈和默雨。
被孤立的巫师没有任何表示，就任由小夕去闹，因为这根本没有用，纷争依旧在世界的每个角落发生着，每天依旧有人为此死去，即使这个站在人类智慧顶端的女孩再善良，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我讨厌她。”小夕对梨戈说。
“因为她太像你自己了。”
“我也讨厌你。”
“没关系，今天我不怪你。”梨戈把小夕抱得更紧了一些。
小夕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稳定下自己的情绪，然后从梨戈的拥抱中挣脱出来。
“我们得去把她找回来。”
“其实她会去哪里很好猜，但是我们这里有两个伤员在。”梨戈耸耸肩，看着躺着的两个人。
“我能自己走，我只是手臂伤了，站不起来啦。”默雨躺在地上说。
“梨戈照顾好你男人，我背瑶光，我们先去把伤员安置在洛族的遗址然后去占星台。”小夕略作思考，给出了行动方案。
她说完就走到瑶光边上，小心地背起瑶光，然后看了看占星台的方向，祈祷情绪激动的女孩不要做什么傻事。
……
洛心站在整个世界离星星最接近的地方。
洛心身上好多地方都磕伤了，右手臂上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很疼，但她不在乎。
她静静地站着，夜空中的繁星注视着她，她也注释着星星们，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淡漠的眼神。
“你们背叛了我。”女孩的语气很平淡。
星光忽隐忽现，仿佛想要逃避和女孩的对话。
“你们背叛我一次，我当做是磨练，现在你们又背叛了我一次。”
没有任何回应。
“我听不懂你们的语言，我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把我留在这个世界上。”
“我很努力了，我一直在努力追寻，追寻我活着的意义。”
“我只是想要一个理由。”
“一个你带走洛族的所有人却把我留下的理由。”
“一个让我这只杀人的恶鬼、给已经不堪重负的帝国最后一击的恶鬼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理由。”
女孩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从头到尾没有一丝语调的波澜。
“过分吗？”
洛心微微颤抖着，对着天空轻轻地问。
繁星三千，默然无语。
洛心已经厌倦了，厌倦了什么都无力改变的自己，她突然就明白了，洛族里一直流传着的一个说法，占星师是一种被诅咒的职业，因为只有面对未知无能为力的渺小的人才会反复地去考虑那些所谓的预兆，然而自己依旧是那个无力的自己，即便获得了预知的力量，最终也只能淹没在因果的洪流之中。
于是这个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的文明最终还是消亡了，不是因为外力，而是因为自己内心深处深刻的厌倦与无力。
星星们一动不动地处在它们应该处在的位置，从前是这样，今后也将永远这样，星光相隔着无尽的黑夜，将一点点几乎无法察觉的黯淡星光投射在女孩的身上，女孩静静地站着，遥望着星空，一动不动，仿佛从星星存在那一天开始就站在这里，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答复。
“你今天不给我一个答案，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女孩发问时一缕轻微的感情的波动再次被她压制了下去。
传说夜鬼曾经是星主创造出来的星星，在它们的生命即将消逝的时候星主向它们曾诺会来拯救它们，于是它们执着地散发出它们最后的光芒，燃烧着它们内心的希望，它们等待着，但直到它们的最后一点能量燃尽的时候，星主也依旧没有出现，于是星星堕落成为夜鬼，潜行在黑暗之中，吞噬一切的光明，以此作为它们继续活着的能量。
洛心想起了小的时候洛族的长辈们用来吓唬她的故事，或许等到她死了以后，就会变成一只夜鬼吧。
女孩冷笑了一声，再次重复了一遍，“很过分吗？”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似乎更长了，洛心没有再对天空说什么，而是静静地站着，过了许久她才再次开口，“我知道你们在那里。”
小夕和梨戈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别做傻事。”小夕说。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好人都死了，坏人却能活下来。”洛心看了一眼脚下的无尽深渊，有一种一跃而下的本能冲动，她这才发现，洛族人站在这座高台上，从来都只会仰望夜空中的星辰，却几乎没有人往下看过一眼，去看看那深沉的黑暗。
洛心的腿部肌肉稍稍收缩。
小夕在第一时间感觉到了，迅速启动，想要冲过去拦下女孩，却被梨戈一把拉住了。
“劝人这样的事情，还是让歌女来吧。”小夕转过头，看到了对方似乎完全不担心的灿烂笑容，她咬了咬嘴唇，随即点点头退到了梨戈的身后。
“你想听我唱首歌吗？”梨戈朝洛心大喊。
“你的能力很强大，但是歌声阻止不了我，你可以试试。”洛心淡漠地回应。
“如果你不想听歌，那我们聊聊天吧。”
洛心不再理会她了，小夕听到了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我能请教你一个问题吗？”梨戈继续喊话，洛心已经站在了占星台的边沿。
小夕转过头去。
“你觉得什么是未来？”
然后时间凝固了，没有人再有动作，也没有人再发出声音，只有不断掠过占星台的晚风显示着这个世界还在正常地运行着。
洛心站在生死的边缘没有退后，也没有再向前。
小夕颤抖地呼吸着，她感觉得到洛心身上赴死的坚定已经消散了大半他，她坐在地上，有些神经质地松了口气。
“我不知道。”洛心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星星。
“如果两种占卜预示了不同的未来我应该相信哪一种？”
“只有星星知道未来。”
“你的命宫里有两颗主序星对吧？七夜在前，十一夜在后，我记得十一夜注定是一个弱小的孩子，但它最终在星陨之战中成为了英雄，如果你死了，是不是可以证明星星的预兆是错的？”
“星星没有错，占星强调的是因与果，星辰显示的是我们无法改变的命运，但除了命运以外还有人为造成的因，错的是我。”
“命运的因是客观存在的，占星的意义应当是让人深入地审视自己与这个世界，如果占星无法改变人为的因，那么它还是没有意义的。”小夕突然插嘴。
梨戈恼怒地瞥了小夕一眼，小夕抿了抿嘴唇，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抱歉。”小夕道歉。
“别在意，她在学术上有些偏执。”梨戈对着洛心的背影耸了耸肩。
“她说的没错，我的存在其实没有意义，我根本就看不见未来。”
“未来从来都是看不见的，心之所向，才是未来。”
洛心转过身来，呆呆地看着梨戈，梨戈在自己的胸口画了个圈。
“通常命宫里面出现一颗主序星的可能最大，如果出现多颗，那么它们之间就会产生冲突，最终会有一方取得优势的地位，而十一夜是主序星中最弱小的一颗，也就是说我可以忽略它的影响，那么你的本命是七夜，七夜意味着隐匿和凋亡。”
洛心沉默着没有反驳，事实上她根本无从反驳，因为梨戈的解读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我刚才说出第一种解读方式的时候你并没有反驳我。”梨戈说着，试探性地向前走了几步，洛心没有表现出抗拒，甚至没有要躲避的样子，之前身上的抑郁已经消散，恢复了那种凌厉的气场，仿佛她的身后有某种不容侵犯的事物。
“因为你的第一种解释也没有错，十一夜预示了奇迹。”洛心说。
“哪种对那种错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更倾向于哪一种预示，你可以转身从这里跳下去选择凋亡，也可以活下来选择奇迹。”梨戈已经走到了女孩的面前，她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了洛心的左胸口，女孩没有抵抗，于是梨戈温柔地把她楼进了怀里。
洛心把头埋在梨戈的身上，开始轻轻地抽泣。
“你的观点有本质上的问题，这不符合基本的因果理论。”洛心哭着，含糊不清地反驳。
“那就活着吧，活着你才有资格坚持自己的观点。”梨戈用温柔的声音安慰，“其实你早就做出选择了，或许罪与责任逼迫你走到这一步里，但其实你心里早就有答案了。”
“可是我做不到，我努力过，我以为我可以，但是我做的一切只是让帝国踏入更深的灾祸之中。”
梨戈松开了洛心，用手捧住女孩的脸，把自己的额头贴在女孩的额头上，狡黠地笑了，她已经放松下来，不管结果怎样，洛心应该不至于再做傻事了。
“那么，我们做个交易吧，把你的身体和灵魂给我，我给你一个你想要的帝国。”
洛心愣了愣，然后停止了抽泣，从梨戈的手中挣脱出来，眼神恢复了精神，甚至脸上出现了一点点的红晕，她直直地盯着梨戈，梨戈也坦然地回看她，她要表现出对自己能力的自信——梨戈也确实觉得自己那么优秀的能力颠覆一个国家政权应该不是问题——再退一步，她确信小夕一定有这个能力。
洛心的果断出乎梨戈的意料，女孩很快闭了闭眼，胡乱地摸了摸脸颊，擦去了大部分的眼泪，然后女孩睁开眼，恢复了前几次接触时一贯的冷静神情，向梨戈伸出一只手。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