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经商,自古有之,只是成功的不多。文人经商,一般被容易叫作儒商,好像这名字相对于奸商而言的,这还是我们对商知之甚少。
史量才办申报等实业,严格意义上说,还不是文人经商,因为史本人早年虽然也写稿子的,但一旦做了申报的经理,其志不在舞文弄墨,其志是在经营,所以严格意义上说,他是今天报社的社长董事长,而并非总编总经理。
邵洵美办书店和印刷厂,也还是可以理解。就像今天喜欢喝茶的想开个茶馆,爱书的人想开个小书店——大约还属于小资的梦想。不过邵洵美不是小资,他是大资,他可以玩文学玩出版,虽然赔了老本,但总算青史留了名。
文人经商,近百年来,成功的例子有一个,即生于1879年的陈蝶仙,又名天虚我生,真名为陈栩,也是栩栩化蝶之意,杭州人氏。他自己的介绍是——“生为月湖公第三子,钱塘优附贡生,两荐不第,而科举废,遂以劳工终其身。夙擅诗文词曲,而不自矜。生平但以正心诚意,必忠必信为天职。凡事与物,莫不欲穷其理以尽其知,故多艺,然不为世用,因自号天虚我生。”(《天虚我生传》陈蝶仙 著)
奇怪的是,他是一著名的鸳鸯蝴蝶派,与周瘦鹃等齐名并称。所谓鸳鸯蝴蝶的叫法,出自鲁迅的话“相悦相恋,分拆不开,柳荫花下,象一对蝴蝶,一双鸳鸯”——这在今天看来也好像歌词一样美。鲁迅原来之意,是含讽刺意思的,不过据周瘦鹃先生本人讲,他是很喜欢这样的评价的。
具体呢又有刘半农先生给他们归纳了,刘先生说:“我不懂何以民国以来,小说家爱以鸳鸯蝴蝶作为笔名。自从陈蝶仙开了头,就有许瘦蝶,朱鸳雏、闻野鹤、周瘦鹃、严独鹤、秦瘦鸥、网珠生、张秋虫等人继之,总在禽鸟昆虫中打滚。”
这跟今天文青们的博客名颇为相似,好像还是非常女性化的。男人女性化,或者用今天的话来说,人类中性化,还是颇能得到一批粉丝们的青睐的。像郭敬明,说话都细声细气的,也是特征之一。
鲁迅先生对这帮人是看不惯的,他曾跟叶灵凤的有过笔战,叶老兄说他“起身后我便将十二枚铜元从旧货摊上买来的一册《呐喊》撕下三页到露台上去大便。”——这可真是恶毒啊。
先生则说——还有最彻底的革命文学家叶灵凤先生,他描写革命家,彻底到每次上茅厕时候都用我的《呐喊》去揩屁股,现在却竟会莫名其妙的跟在所谓民族主义文学家屁股后面了。(《鲁迅全集》第四卷页二二五)
陈蝶仙大约没有功夫来打笔战,他在一百年前的1907年,即写出了他的成名作。跟今天的文青们一样,陈蝶仙也是报人出身,他先后在杭州和上海主持过《大观报》、《著作林》、《游戏杂志》、《申报》副刊《自由谈》。注意,这里既有给老板打工的,也有自己创业的。而像《申报》副刊《自由谈》,曾经是鸳鸯蝴蝶派的一个大本营,当然他也发其他派的文章,否则申报就不叫申报了。当年的编辑本来就都是写手,特别是副刊的编辑,所谓的长篇,也都是在报纸上连载出来的,一边写一边发,这样才有和读者的互动,自己写起来也有动力。考察民国时期的小说,特别是鸳鸯蝴蝶派的,当时差不多都是在报纸上连载出来的。所以那个时候,基本是文人办报。而文人办报,也得会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一是要会写,二是要会挣钱,而这两者又都是相辅相成的。所以说如果你有钱,那你先去办一张报纸试试看,然后再在报纸上发表自己的小说。
而陈蝶仙的文学天才,在他少年时期就展露出来了。他在十五岁时,就写出了一部长篇弹词《桃花影》,据称这部作品是从《红楼梦》的情节发展出来的。他后来的小说,也大受曹雪芹的影响。在他二十岁之前,他已经写出了二十部作品。陈蝶仙是著作等身之人,一生著述甚丰,截止到1923年,他已经发表了了7部传奇、9个话剧、2篇弹词、31部小说,外加大量其他作品,这里还不包括他为报纸和杂志写的众多文章。除了小说,他的诗歌也有不少,跟小说的主题一样,也是写爱情的,其中有不少自己生活经历的影子。
要知道那是一个报业革命、新文化运动的时期,正如今天是多媒体革命和信息爆炸的时代啊。
陈蝶仙经商的最大成就,就是自创了“无敌牌擦面牙粉”,关于这一点,补白大家郑逸梅(也是一只蝴蝶)有较为详尽的记述。晚清民初的文人文事,我们现在基本是靠郑逸梅和包天笑这两只蝴蝶的回忆录。在此我不妨做一回文抄公,郑老说——
蝶仙具有科学头脑,声光化电都了解一些,对生活有关的事物,更言之成理。因此《自由谈》中,经常有常识性的小文章披罗其间。但读者觉得不够餍足,纷请别辟一《常识》专栏。馆方遵读者的意见,竟辟《常识》一副刊,也由蝶仙主持,与《自由谈》并行不悖。此后又刊《家庭常识》单行本,凡若干册。这时,蝶仙有鉴于日本的狮子牌与金刚石牙粉垄断市场,他想到当时的老友何公旦任慈溪县知事,他往访公旦。二人在文昌阁命酒赋诗,见海滩上白皑皑的乌贼鱼骨,一片数十里,触目皆是。原来乌贼乘潮上下,及初冬潮落,乌贼被海水卷打在滩头,不得回海,日晒既久,鱼体腐烂,便留下这些骨头。这骨头,一名海螵蛸,有磨齿作用。蝶仙即利用废物,和他的夫人子女一起动手,试制牙粉,居然成绩甚佳,且配合其它药料,可以擦面美容,定名为无敌牌擦面牙粉。有袋装,有匣装,绘有彩色蝴蝶,甚为美观。“无敌”无非为“蝴蝶”之谐声,各处寄售,畅销市场。局面开展,乃登报招股,成为有限公司……
陈蝶仙的厉害之处,是用这国产的东西打败了日本产品,当时非常流行的是日本产品——金刚石牙粉。大家抵制日货,所以日本佬要报复陈蝶仙,日军入侵上海时,陈蝶仙的工厂被日军所毁。据说,陈的工厂兴盛时,工人有两千多人,民族工业啊!
除了上海的蝴蝶牌,陈还在无锡、杭州开设利用造纸厂、改良手工造纸厂(附设印刷厂、制盒厂),及蛤油、蚊香、薄荷油等日用化学品制厂等。1930年创办并主编《上海机制国货联合会会刊》,提倡国货。上海的总厂被炸毁后,部分企业迁到了湖北宜昌和四川重庆,并在云南昆明筹建牙粉厂。
蝶仙具有科学头脑,更具有人文头脑,他在编杂志时,就注重科学知识的普及,尤其是重化学知识。后来他编《女子世界》杂志,就主要让妻子来做,因为读者多数是女性,所以得懂女性之心理需要。我想这《女子世界》就好比是今天的《女友》杂志一类的吧。
所以姓陈的蝴蝶不是小搞搞。他当年甚至还搞过文学函授的事情,把学员的原作和修改后的作品一齐刊印出来,对人的确有益处,而他呢也赚了卖书的钱。的确是生财有道啊。
陈蝶仙的另一个厉害之处,他干脆将他的孩子取名为小蝶次蝶,现在我们知道其儿陈定山又叫陈小蝶,其女名陈小翠,俩人后来皆有大成就。陈小蝶的小说和陈小翠的诗歌,特别是后者,在今天得到了极高的评价。陈定山的小说和书画成就皆不亚于父亲,当年蝶仙和小蝶,就有大小仲马之称。定居台湾后他曾作长篇小说《黄金世界》,影响颇大。父子父女皆成大家的不太多,除非我们追溯到苏氏三杰。
这位陈蝶仙呢,还干脆在杭州建起了蝶庄,在今天这些美伦美奂的名字都成了美食场所了。而陈蝶仙自己的言情小说,竟然过百部,最为著名的是《泪珠缘》《鸳鸯血》、《娇樱记》、《丽绡记》、《黄金祟》,《玉田恨史》,《不了缘》等,还写过《胡雪岩外传》,据说杭州修复胡的故居,主要依据的就是他的版本。因为他本人跟胡雪岩,多少还搭得上一点亲戚关系。要知道他才活了60出头。据说他临终前曾为自己写好了墓联:“未必频年两祭扫,何妨胜日一登临。”
蝶仙曾经对女儿小翠说:“我早想造一个桃源乐境,等太平之后,就从蝶庄边的空地入手,左右都有余地可买,实行孟老夫子的五亩之宅,再种些番薯备荒。我又有地在玉皇山莲花峰下,只要你高兴这个,我也能做灌园叟。”
陈蝶仙何等洒脱地走了,可惜未能做成灌园叟,也未能建成桃源乐境。
而的他的儿子陈小蝶不仅文才好,而且也能办实业,曾在杭州办蝶来饭店,当年大明星胡蝶徐来亲赳杭州为其开业捧场,“蝶来”之名也真是名副其实。蝶来饭店坐落在栖霞岭南麓的低坡上,朝南的店门隔着马路对冲西泠桥,当时的风格是中西合璧式的,曾有豪华的舞厅,虽然只有28个房间,来的却都是要人,蒋介石父子来过。陈布雷也来过,且从南京到杭州来自杀,就预先住在这个饭店里的。1955年,政府在原址建杭州饭店,即今天的香格里拉饭店,此“碟来”便从此消失在西湖边了。
小蝶的妹妹陈小翠是早慧之人,说十三岁就写出《东方》的诗句——
绿杨阴护竹篱笆,小队筠笼唱采茶。
底事东风欠公道,春愁偏送到儿家。
陈小翠是陈蝶仙之掌上明珠,她的中国画的水平也是超一流的,只是婚姻生活似也不和谐,她曾与诗人顾佛影相爱,但未能获得父亲蝶仙的同意,可能觉得还不够门当门对吧。所以有人说陈蝶仙等一批鸳鸯蝴蝶之作品,虽然都讲一个情字,也是反封建的主题,但其实还是留着一条封建的尾巴的。这也正常的,都是常人嘛。小翠后来嫁给浙江都督汤寿潜的孙子汤念耆,生有一女汤翠雏,不久俩人就分居了。女儿后来赴法国。顾佛影后来也另娶他人,但小翠跟他仍有诗书来往,且不避他人。在非常时候,顾怕连累小翠,将所有书信即付之一炬。
1949年之后的陈小翠,是上海画院的画家。
只是小翠的结局非常悲惨。1968年在史无前例轰轰烈烈当中,她不堪受辱。打开煤气而中毒身亡。而其兄陈小蝶,在台湾倒能安度晚年。
陈家三蝶,翩翩欲飞啊!天虚我生?天生仙蝶也!
有人曾评价陈家三蝶的诗艺,说老蝶不如小蝶,小蝶不如小翠。
远在台湾的陈小蝶晚年曾把他的画作让他的义子捐献给杭州博物馆,这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叶落归根了。
另,香港有一老词人叫陈蝶衣,于2007年10月离世,享年99岁,他是华语界公认的歌词大王,也是著名指挥家陈燮阳的父亲,他为邓丽君、罗文等写过歌词,但这只姓陈的蝴蝶,跟陈蝶仙却没有关系。
姓陈的做音乐的还有陈歌辛,代表作有《玫瑰玫瑰我爱你》等,是作曲家陈钢的父亲。
只是在杭州,所谓的蝶庄是找不到了,而胡雪岩故居却非常红火了。
女主人双眼含泪,她用手摩挲着一砖一木,然后扑在了男主人的怀里,镜头从秋水的眼睛摇向了门外西湖的一片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