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子女,仁兄义弟,红颜蓝颜,谁又能共吃过几千箱过期方便面;谁有能在我生不如死、高烧42°时,踩在我后背上按摩缓解疼痛,谁又能给我哀求司务长,来了顿面条加两块午餐肉。
首陪官员显得有些意外,看我又绝非恼火神色,看上去更像老知青看到了当年的战斗标语,或者一件旧的掉渣的茶缸子。
沉默或者痛哭往往不是坏事,因为可能一种能量正在生成。
“还有什么新加的菜品!”他转身,对着身后服务经理问。
“地产土豆清炖秋葵!”经理回答说。
我晕,你这是要我命啊,怎么这个也来了。
维和海外,听着秋葵这两个字,我就胃酸的要命,你要是再用头盔给我盛上来,我肯定会晕倒。
这是谁,这是谁给我设的局?老子,真的就这一根软肋。
那年,遍体鳞伤、体内都是病毒,食欲降至冰点的时刻,我从灰洲孤零零飞回北京,35小时航程,我挣扎着抬起头来,吃着米不是米面不是面的盒饭,也没这么伤感。
于是,我靠在椅背上,静静地闭上眼睛,心里的泪水汩汩地流着。
这个过程只有几秒钟,就像思考一个随机产生的想法,外人看着也可能很正常。
毕竟,除了勾莎,那些小明星们正识趣地代表我向那些官员们频频敬酒了,有说有笑,推杯换盏。
一个轻轻的声音传来,不用睁眼,这个动作熟悉,是勾莎给我放了喝的东西。
我双臂放在餐桌上,一口喝掉了大半杯冰冷的柠檬水,用湿巾擦了擦眼睛。
我问身后的服务经理:“吃着这种饭菜,很合口,很舒心,小伙子,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你们哪位领导安排后加的菜,谁定的菜名。”
我知道,此刻如果几个脸色黝黑、粗胳膊粗腿的战友走进来,不光薅我脖领子,没准还能灌完我烈酒灌菜汤。
“小萌,我们的公关部经理,是个女生。”MA的,这个名是女生,还用说一遍,肯定是害怕说不清楚,惹的他们领导不高兴了。
“叫来,门口……”和他交代完,我举起60°的烧酒,环视着各位官员,表示敬意,举杯干掉。
然后,拿起巴掌还大的商务金壳手机,装作有事情处理的样子,往门口,刚才的休闲区走去。
就餐区和这里有屏风隔着,中间七八米的距离,好说话聊天。
那个摄影赌气闪光的女孩,正是是公关部经理小萌。
她还是那个样子,眼睛里有着淡淡的忧伤。
我伸出手,她自然地迎过来时,我缩了回来,怕心痛。
近距离地站在一起,我递给她一杯清水,然后自己喝了一口,思考着怎么开始这个交流。
再去看她眼睛时,除了原先的印象,感觉到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眨眼的频率有些慢,眼睛不大,很聚光,武强也是这个样子吧。
武强眼神里除了忧伤,还有股狠狠的杀气。
他嘴唇厚,下排牙齿长得往前,“地包天”。
如果他看着我,超过十秒钟没说话,再说话时,如果不是:“谁抱着你孩子下井了?”
“你和谁有仇啊,还是妹纸被欺负了。”
“信不信,我一巴掌烀死你。”
“冲上去,退一步,我废你武功。”
多少次了,他这个狗屁学问没有的,靠着地摊文凭和一股虎劲当班长、排长的家伙,就是这么一次次逼着我,带着我冲锋。
那次,我贪玩,看好了红木,想鼓捣出一把多头猛兽怪身神剑,站在车床前生硬地摆弄着,左脚合着节拍,哼着流星小曲,一副马上就能持剑走江湖、秘器震鬼神的少虾二哥样。
“别动,动,我烀死你。”远处,他手放在枪套上,像是我犯下了违纪通婚当地女孩的大罪,或者,擅自干掉了七八个罪大恶极,未经司法审讯的战乱分子。
那姿势,只要我动一下,他就代表祖国和国际正义力量,断手足行正义。
那种傲气和不容商量的霸气,震撼着我。
要是新兵连时,我动一下,就得烈日下站立两三小时。期间,他会偷袭检查好几次:迈着猫步过来,不是一脚不轻不重地踢在我膝盖后面弯曲的“窝”上,就是猛地扒拉下我的双手,如果哪个地方没绷紧,罚!
他的命令你能不听吗?黑着脸,丧门神,新兵时,看到他到露天厕所来,撅着屁股的我,后续事没处理,直接站起来:“武班,你先来!”
班长给你养成的习惯,哪怕毫无科学而言,往往受益终生。
这些道理,旁边那些把酒言欢的官员绝对体会不到。
他让我不动,我就听话站着。
他“画地为牢”圈着我,随后,这个“孙猴子”化缘、探路去了,我只能唐僧一样呆着。
“猴哥”武强来了,带着防爆毯、千斤顶,他看都没看我,直奔车床上的切割机而来。
“别动,你脚下有东西。”他说话时,我像现在一样,超常时间地看着他的眼睛,就像现在看着小萌的眼睛,品读、猜测着她的来历。
异国战区里“东西”、“玩意”、“影子”、“事”往往是死亡的代名词,恐惧度不亚于自己微信里收到了一封来自地狱的邮件。
听完,我浑身冷汗一下子冒出来了,脑袋上的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流淌,汇聚在可怜的裆部。
那几天烂档呢,抹着国内带去的婴幼儿爽身粉,好几层,现在又浇湿了,活成了泥,瘙痒的难受。
何况,我站在欧式风格的破房过道里,零上65度的高温天气,吹来的风都火辣辣的。
是一枚嵌入式炸弹!
我右脚踩着它,左脚活动。
如果两个角换下角色。火光声中,我将失去一切,更不会再看到武强的眼睛。
钢板鞋形口,两块对合,扣在我右脚四周,做实验那样,精心地移动钢板,一小块位置压住炸弹,然后千斤顶反向压住钢板,再切割我的作战靴……
“一……”武强忙乎了半天,身上汗水,比我都多。
他抬起身,像点着了威力较大的鞭炮,边往后转身跑,边喊道:“一。”
按照常规,都喊一二三吧。
错了,武强带我们训练、实战,从来不喊三,一是预令、二是动令。
你想等“三”,没准等来的就是他一枪托子。
武强为什么不找专业排爆小队进行技术处理?
一,他是怪人,没准以为这点小事不大,营区里潜藏着10万枚遗留弹药呢,要是发现一个就竖个骷髅头标示,大家早就生活在墓地鬼影里了;二,这是兄弟情义,敌人没打死我,要是他告诉领导我的囧事,“出卖”弄死我,还不如自己“挥刀自宫”
“你怎么知道心手相连的做法?”我问小萌,问的就是初次相见的礼节她怎么会,就像问这些菜,你怎么会做那样自然。
“公关部负责研究各种重要客人的习惯,我看着你敬礼的姿势,想起了华夏赴赤道国维和特战队,听说战斗打的残酷,激烈,胜利成本超出想象,很多人都有后遗症,不少人性格怪异,当然,像你这么学习他们,敬礼姿势,算是学习人家好的方面习惯。”小萌双手叠加,放在前面,自然地和我说。
那是一个时代的特殊群体,走时欢送,凯旋归来,国家名义迎接。
迎接的大部分是勇士,也有长眠不醒的烈士。
童叟皆知一段后,那种氛围早就消散了。
“你在论坛,还是旧报纸看到的?”我脑子又回到了过去的一幕幕,有秃鹫下幼尸的抢救,有杀人狂酗酒后手枪打不倒的画面,所以,嘴里问起她来,也是极尽简单。
“我知道的……”小萌这句话,简单无比,却又透着很多不便说出的秘密。
“为什么给我上忆苦菜,怎么知道我的软肋,你能告诉我吗?”我拿起旁边的杯子,大口闷了一下子红酒,淡淡地问。
“秋葵大补,做不好,味道难闻,尤其是熟了后白白的粘稠的汁液,很多华人说难以下咽,还有……”“……带增多”这个战场吃饭的斗嘴调侃话,这个丫头竟然这么说出来了,我在家乡几百里外,意外地听到了。
表述清楚,说的基本一字不差,这是谁呢?
“你认识我吗?”我问她。
“听说你是怪人,是老板,姓文吧,这个姓,我出生就没听说有几个,除了文天祥之类的。
看到你敬礼的姿势,看到你收腿磕脚的样子,我感觉自己认识你。”小萌也端起酒杯,用酒精促进自己整理思路,这样能和我交流清楚。
“我是来投资的,或者叫合作,认识你很高兴,毕竟有很多共同的爱好,比如维和特战队,比如,你给我的心手相连礼,我曾经也是个军迷。”我不想在这个场合下展开很多事,就是探寻出她和曾经的战队有缘,哪又怎样,我,早已不是原来的我。
“嗯,我擅自做主,做了些可能让你不舒服的事,不介意吧?比如,我让后厨做的这些菜!”小萌说。
“还好,还好,一些场景,我感觉新奇,所以,请你来。”
我这么说着,又加了一句:“那么说,你对我,对我的团队印象不错。谢谢你。
如果,我让你感觉不好,你会上道什么菜呢?”
“嘘嘘”小萌嘴里发出这种怪怪的声音,手掌带动胳膊摆动着眼镜蛇的手形。
我的手在发抖,用了下力气,才猛地把剩余酒关进肚子里。
“这是我最大的隐私,蛇患是全体战队白天黑夜防范的阴影,我对着手机敲字发文章时,大蛇王在远处吐着芯子警告我,从那时起看到手机屏幕,我就仿佛看到了它,想到了卫生队那两支毫无用处的蛇毒血清。”想到这里,我想添酒,回头看了看,又放弃了。
我开始沉默不语。
小萌仰头笑了笑,小声说:“再上菜,我上干锅鳗鱼片。”
我依然沉默,半闭的双眼却发现了她脖颈上一块晶莹剔透的灰洲玉石吊坠。
我伸了伸手,靠着刚才培养的信任,她递了过来。
我揉了揉眼睛,试图让视觉从蛇王恐惧中清醒过来。
上面写着“国外生死情,子女永生爱。”
是队长仲新的笔体,特战队生死兄弟人人一块,单身者永生留存,成家着交给子孙。
无论时代怎么变迁,见牌如见人;持牌人受难,闻讯者,必冲破阻挠,排除一切困难,耗尽财富,透支精力,誓死相助!
归程之际,仲新队长拿着大家体检名单,知道这些人身带残留病毒和战争伤痕,悲情切切地交代后,安排人精心制作这批吊坠!
(和现在码字的我一样,那个晚上的我,捂住嘴巴,咬紧牙关,忍住失声痛哭,眼泪已是默默流下。)
此刻,餐桌那边传来主陪官的问候:“文老板,和我们哪个美女交流呢?不会是停车留爱,或者,暗地考察我们的投资环境吧。呵呵。”
“瞎扯呢,丫头好奇我房车性能,我给讲讲。里面还有空位,我问问,有兴趣,邀请她来我这里创业。”我回答着说。
我把玉坠放在自己兜里,目的是不能让她溜了。
“你是谁?”我问。
“再说吧,哥哥,请你复席了,去吧。”小萌回答说。
我转身走了,心里默念“你是谁呢?”